□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崔燕
透过薄暮时分穿越松木枝叶的微光,草叶清香和林间传说扑面而来,在流溢蛮荒野趣的种种神秘甚或离奇的细节之中,山地生活与当下的世俗生活经验狭路相逢,碰撞与摩擦,迸射出耀眼的思想火花,营造出巨大的情感张力与感染效果——
《乌乡薄暮》是周蓬桦在十数年间身赴东北森林和草原牧场进行深度考察的亲历感受的集中书写,也是作者自然写作观念的一次集中梳理与体现。它倡导简朴知性生活,从荒野的启示中寻找人类的初衷与原意,避开都市喧嚣,用诗人的目光和通灵语言多角度解读世界,向读者传达温暖、恒久与美善能量。书中的《霜降夜》成为2024年全国高考试卷的一个题目,亦可被视作一种国民语文意义上的认可和旁证。
“2012年对我的写作而言显得尤其重要,在时间的刻度上是一道分水岭。那一年,父亲在春节前突然离世,让我陷入持久的情绪低迷状态,在伤怀之余,我反思和告别了许多东西,似乎是经历了一次中年的成长与蜕变,此后,一个人才真正长大且成熟了,精神里增添了深刻的东西。由于祖上曾经随山东闯关东的大军到东北谋生,在那里繁衍生息,整个家族便与东北大地有了无法割舍的渊源和联系。东北是父亲的出生地,他在那里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我和他感情并不好,他给了我一个不愉快的童年,一直到少年时都在战战兢兢中生活,这种扭曲一直到我三十多岁时还没纠正过来。在他晚年的时段,我们和解了,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死后我是如此纠结和痛苦。”父亲去世后,周蓬桦产生了去东北考察的想法。
2012年夏天,周蓬桦前往东北。彼时,山东已经进入炎热季节,东北的风却依然凉爽,飞机落地长春龙嘉机场,第二天他便与当地文友驾车去了长白山,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仿佛带着上苍冥冥中的暗示,自此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深度考察和历史挖掘——“身赴东北的初衷,是从家族寻根出发,但在过程中我逐渐对东北山林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觉得那里是一个文学的富矿!”当时各种现场感受蜂拥而至,需要发酵梳理,周蓬桦只是做了大量采风笔记,真正动笔写作却是在十年之后。
行走东北的过程中,他访遍父亲小时候提到过的所有地方,当然变化太大,有的已经不复存在。到长春的头一天晚上,住在长白山宾馆,晚上打开窗户,就是朝阳区新民大街,仿佛看到父亲小时候脖子上挂着一个木托盘,做香烟小贩的场景。
《乌乡薄暮》出版后,有许多人问“乌乡在哪里?想去“乌乡”看看——实则周蓬桦写的“乌乡”本意是“吾乡”——泛指东北森林和草原地区的村庄和屯子。“东北大地的村庄,和我的故乡鲁西平原上的村庄存在很大不同,平原上一马平川,所有的村落裸露在外,村庄上空树影朦胧,几只鸟窝点缀,村外是小河、田野。一览无余。东北的村庄则是在山脚下、森林中,如果不是远远地飘动的炊烟,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几户人家。”
十年间,周蓬桦自驾穿越白山黑水,茫茫林海,走遍了东北地区和呼伦贝尔、乌拉盖草原的各个角落,深入到农户家里,与屯子里的老猎人、萨满、老匠人接触,交上朋友,拉呱唠磕,随手记录,于是就有了这部《乌乡薄暮》。书出版后,得到很好反响,比较突显的一条评价是“周蓬桦写东北和草原,比我们东北人还会讲东北故事。”
西方自然写作是有历史传统的,留下许多不朽之作,例如梭罗的《瓦尔登湖》、约翰·巴勒斯的《醒来的森林》、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约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等等。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沙爽认为,《乌乡薄暮》与法国作家西尔万·泰松的《在西伯利亚森林中》气息“一脉相承”。事实上周蓬桦没有读过这本书。泰松是偏向“本我”的,偏向个体融入自然的感受,而《乌乡薄暮》则偏重于讲述自然与人的关系,写自然界对人类生活的重大影响,这些影响一旦背离常识就会给人类生活带来灾害与损失。
“荒野精神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即我们要自然而然地生活,让脚步慢半拍,让心粗砺一些。比如搞写作的人都敏感,易感甚至易怒,多疑,我就有意调整白天的生活,尽量处理好,到了晚上清零,生活中吃点亏,比如偶尔车子刮擦,我是肯定不会在大路上挥动老拳唾星四溅的。每天睡眠很好,无论到哪里,倒头就睡。把细腻敏感、批判和犀利,用到文本上来。”
“自然写作拒绝工业污染和充斥欲望的无度开采,在这个边界下,呼唤缓慢,批评生活的碎片化和功利化,批评食品添加科技狠活,它最终的指向,是让日子过得原汁原味和不慌不忙,让人与人之间、人与生灵之间建立互信与友善。”长期以来,周蓬桦的散文追求一种诗性书写,让所见所闻在作品中呈现的同时,将自己的梦想植入其中,就成了现在这样一种散发烟火气息、浪漫气息、洋溢着私人化色彩的文字,它不给读者设置障碍,有小说的可读元素,有置身现场的感慨和态度。每一篇散文都是发自内心的自由独白,凝结着最真实的情感。他让语言有自己的“狷狂孟浪”和“毛边纸”品质,整体书写力求简洁,绝不装腔作势、拿腔拿调,把所见所闻进行艺术性还原,或讲一个在心里酝酿很久的故事,用巴金先生的话说,即“把心交给读者”。
有一点必须强调,在写作中,周蓬桦只为消失的美好与淳朴叹息或挽留,但不拒绝工业和科技带给人类的福祉和便利——假若科技带给人类的只是焦虑和恐慌,那也就偏离了发明者的初衷与原意,这正是一个负责的写作者提供的一份建设性思考,以及在当下书写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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