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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堂吉诃德和爱玛·包法利翻开书本
  荐书人:西安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专业副教授,文学译者侯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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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吉诃德》

  《包法利夫人》

  □侯  健

  近日去世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巴尔加斯·略萨,曾为追寻文学梦想,在1959年离开祖国秘鲁,远赴巴黎。在抵达巴黎的第一天,他买下了法文版的《包法利夫人》,用一个晚上读完了它,并得出了两个结论:首先,他确定了自己想要成为福楼拜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家;其次,他会永远爱着爱玛·包法利,直到死去。

  我时常会想,巴尔加斯·略萨对爱玛·包法利的爱究竟从何而来。我后来觉得,他在爱玛身上,或者说在《包法利夫人》之中,看到了文学的力量、虚构的力量。正如巴尔加斯·略萨本人在《略萨谈福楼拜:永恒的纵欲》里写到的那样,在20世纪50年代末,在文学道路上看不到未来、现实生活困苦不堪,种种难关困扰着他,使他生出了自杀的念头。可正是因为读了《包法利夫人》,他放弃了这种念头,并说出了“爱玛自杀是为了拯救我”这样的话。的确如此,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它可以使读者振奋、受鼓舞、心潮澎湃,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与激情,这与故事是喜剧还是悲剧无关,无怪乎曾经有位同样想要自杀的阿根廷女读者在连夜读完同样不算“内容积极”的《跳房子》之后也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如今,可供人们娱乐的事物层出不穷,可人们的精神世界却似乎日益贫瘠,娱乐之后,徒剩空虚。爱玛·包法利的生活也一样空洞、乏味、无聊、单调,可她选择用阅读来对抗这样的人生。

  长久以来,人们在品评爱玛·包法利这一文学人物时,大多因其不符合伦理道德标准的行为而对其大加鞭挞,鲜有正面评价。可当爱玛·包法利翻开浪漫爱情小说的时候,她却恰恰成了我们所有人的代表:我们每个人都只能选择过有限的生活,我们的人生只有有限的可能,可我们却总是不甘心只过这样的生活,书本、文学在此时提供给了我们无穷的可能性,让我们能化身故事中各式各样的角色人物,来到山巅海底,甚至冲出地球,回到过去,穿越未来。阅读拓展了我们的人生,熄灭了我们心中那不甘与不满的火焰,哪怕只是暂时熄灭。

  无独有偶,在爱玛·包法利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两百多年前,在西班牙拉曼查地区就生活着一个乡绅,这位乡绅变卖了好几亩田地,把能弄到手的骑士小说全都买回了家,从此读书入迷,竟生出了当游侠骑士的想法。他套上旧盔甲,骑上瘦马,后来还找到个叫桑丘的朴实农汉当随从,自此成为“苦脸骑士”堂吉诃德,在卡斯蒂利亚的平原上斗风车、救小伙、放犯人,做出了一桩桩令人啼笑皆非的“疯”事,被一代又一代读者视为疯子。从这个角度看,《堂吉诃德》一书的主人公就像是爱玛·包法利的前辈祖师一样,疯病由书页侵袭入体,再难治愈。

  可是堂吉诃德真的疯了吗?骑士小说流行于15、16世纪的西班牙,彼时,西班牙先是在光复战争中要与来自北非的阿拉伯人一较高下,后来又要到新大陆去探险淘金,骑士精神在这丰沃的土壤中孕育,骑士文学应运而生。可在《堂吉诃德》出版的17世纪初,西班牙帝国已经有了衰落的迹象,前往新大陆求发展的人们真正发家致富的少之又少,大多败兴而归,许多人患病身残,也有很多人将性命留在了美洲,作为西班牙经济基础的农业、手工业也遭受重创。在这样的背景下,谁还需要骑士精神呢?谁还在意骑士精神呢?可是扶弱济贫、捍卫自由与理想的行为真的已经不再被人类需要了吗?也许真正可怕的并非是堂吉诃德患了疯病,而是我们这些读者全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患了疯病。

  不过好在还有书籍,好在还有虚构。《堂吉诃德》全书分为两部分,在第一部分中,本村神父和理发师试图用焚烧骑士小说的方式“拯救”堂吉诃德,此时的他们视书籍为洪水猛兽,甚至在焚书完毕后,把堂吉诃德的书房墙壁也砌了起来,制造后者家中从未有过骑士小说乃至书房的假象。只是这样一来,反倒更显虚构的力量:神父和理发师看似理智,却用虚构、编造事实的方式试图迷惑堂吉诃德,而堂吉诃德却并未如想象般恢复理智或沮丧难过,而是一如既往地踏上了游侠骑士之路。这其实也是对阅读的隐喻,当我们读完一本书,书里的内容,尤其是那些打动我们的东西,让我们或喜悦,或悲伤,或酸楚,或振奋的东西,就会变成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哪怕那本书丢失不见了,或者在堂吉诃德的例子里,被烧毁了,可融入我们灵魂的那些东西将陪伴我们一生。神父和理发师不理解的是,此时的堂吉诃德已经不再需要那些被焚烧的书了,它们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

  《堂吉诃德》中另一个关于阅读的有趣隐喻是通过叙事者体现出来的。当我们翻开此书,阅读第一段文字时(“在拉曼查地区的一个村子,叫什么我不想提了,不久之前,住着一个乡绅……”),我们认为叙事者可能是故事中的某个人物,可再读下去,我们可能又觉得叙事者似乎是在用无所不知的第三人称上帝视角来讲述故事,然而等到故事继续发展,叙事者突然表示原书到某个情节处就戛然而止了,后来又讲述了自己巧遇后续手稿的事情,我们又觉得堂吉诃德的故事早就被记录在了某一本书中……在《堂吉诃德》的第二部分中,书中有许多人物甚至读过《堂吉诃德》的第一部分,这些读者成了第二部分的参与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如同现实与虚构的界限一般难以分辨。

  有趣的是,在全书第一部分中试图通过焚书、砌墙治疗堂吉诃德疯病的邻居们,在第二部分改变了策略,决定“以毒攻毒”,不惜化妆成游侠骑士,以比武的方式“拯救”堂吉诃德,却未曾想过,在按照堂吉诃德定下的游戏规则行事后,连他们自己也已经深陷虚构之中了。他们任由虚构侵入现实,成了镜中之人。我们这些《堂吉诃德》的读者一定有这样一种印象:堂吉诃德是疯子,他的仆人桑丘·潘沙是脚踏实地的农民。可到了全书最后,堂吉诃德躺在病床上,“幡然醒悟”,痛斥骑士小说之际,桑丘·潘沙却说了这样一段话:“啊呀,我的主人,您别死呀!……您别懒,快起床,照咱们商量好的那样,扮成牧羊人到田野里去吧。堂娜杜尔西内娅已经摆脱魔缠,没那么样儿的漂亮;也许咱们绕过一丛灌木,就会和她劈面相逢。假如您因为打了败仗气恼,您可以怪在我身上,说我没给驽骍难得系好肚带,害您颠下马来。况且骑士打胜打败,您书上是常见的,今天败,明天又会胜。”曾经那个眼中只见风车,不见巨人、只见羊群,不见骑士的桑丘·潘沙不见了,他也进入到了虚构的世界里,他的现实也已经虚构化了。同样是在堂吉诃德患病辞世的这部分情节中,神父对众人这样说道:“善人阿隆索·吉哈诺真是要死了,他神志也真是清楚了。他要立遗嘱呢,咱们进去吧。”是的,那个死去的人不是堂吉诃德,而是阿隆索·吉哈诺,也有可能是小说开头首段提到的吉哈达,或是吉沙达,又或是吉哈那,是那个生活在拉曼查地区的乡绅,而不是那个勇敢的游侠骑士。

  那么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去哪儿了呢?他成了假扮骑士的邻居们,成了陷入虚构的公爵夫妇,成了想要再次外出冒险的桑丘·潘沙。也许在许久之后的未来,他还会化身怀揣浪漫爱情梦想的爱玛·包法利,变成不甘忍受平淡现实的读者,变成正在撰写此文的我,变成正在阅读此文的你。只要堂吉诃德和爱玛·包法利还在一次又一次地翻开书本,只要人类还在阅读,那么支撑人类社会不断发展的那种最重要的力量就不会消失,人类的精神世界也就不会乏味、不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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