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如果说人类的脑是理性的,心则是感性的,主导感觉、感悟、感情、情感、情结、情绪,瞬息万变,来去无踪,深不可测,秘不可宣,妙不可言。尤其种种微茫情绪,哪怕再尖端的AI技术也无法解读,乃是人之所以为人或人有别于AI的最后一道防线。
有人说不能表现微茫情绪的文学,不能算是伟大的文学——伟大始于微茫。观点固然以偏概全,但并非无稽之谈。中国古代文学,以小说论,自然首推《红楼梦》,一笑一颦、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须“深度求索”,可谓微茫情绪诗性表达之集大成。仅以宝玉黛玉之间的一段对话为例:
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的,我再不的。”
你看,字里行间,无处不潜伏着无以明说的心迹和苦衷,这是怎样一种扑朔迷离的微茫情绪啊!正可谓“听其囫囵不解之语,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古人未见之文字。”(脂批)
小说以外的微茫情绪,宋词尤见特色。“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晏殊),“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孤苦?凄寂?忧伤?怅惘?眷恋?悲凉?是又不是,不是又是。千种风情,万般方寸,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无可名状,欲言还休。于是无语、无言。且以柳永为例。无语者,“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凭高尽日凝伫,赢得销魂无语”;无言者,“永日无言,却下层楼”“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赢得无言悄悄,凭栏尽日踟蹰”。
若论微茫情绪,日本文学同样细致入微,渺茫难辨。例如《枕草子》,开头描写四季之美,春天晨曦微微,夏季月光皎皎,秋日山端夕照,寒冬霜雪交辉,此为大观。而较之大观,作者关注的更是群萤四下穿飞、乌鸦三两归巢、雁影渐飞渐小、火盆生起炭火等微观风情。其中关于梨花的审美心理描写,读来让人别有感触。作者清少纳言原本觉得梨花没什么好看的,但因为唐土却有不少诗文讲它好看得不得了,于是作者转而心想,“那么这也必有道理吧……他们将杨贵妃对着玄宗皇帝的使者哭过的脸庞说是‘梨花一枝春带雨’,似乎不是随便说的。那么这也是很好的花,是别的花木所不能比拟的吧。”(周作人译)从中不难看出清少纳言的小纠结——自己本不看好梨花,但因为唐朝文人夸它好,那么就促使自己也认为它好。这意味着,即便这微茫的审美情绪,当时也还是以古代中国为标准的。说白了,中国说好,不好也好。
相比之下,后来俳句中的微茫情绪则基本摆脱了中国的影响。例如被誉为俳圣的松尾芭蕉的四首俳句。其一,写蛙声,不说“听取蛙声一片”,而说“古池啊,青蛙跳进去了,池水的声音”;其二,写蝉鸣,不说“寒蝉凄切”,而说“寂静啊,蝉声响起来了,渗入岩石中。”;其三,写鸟,当然不说“众鸟高飞尽”“天地一沙鸥”,而说“孤鸟啊,落在枯枝上了,秋日的黄昏”;其四,写荠菜花,不说“春在溪头荠菜花”,而说“细看啊,一棵荠菜开花了,开在泥墙下。”喏,意在言外,而情在景中。茫无头绪,而曲尽其妙。
那么AI能写出《红楼梦》和宋词、能写出《枕草子》和俳句吗?不能!这是因为,文学,尤其表达微茫情绪的优秀文学是艺术,而大凡艺术都需要创意、需要灵感参与其间。文学是人学,而AI依赖的是模式、模型的组合,即使再巧妙也不可能生成创意,不可能涌出电光石火来去无踪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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