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和风较劲似的,风愈大阳光愈强烈。其中也许有因果关系——风把尘土刮得干干净净,空气澄澈,让太阳光的穿透力大增。而况,风带来的冷意,把阳光的温暖反衬得更加可贵。寻常的住宅区街道,照例宁谧,很少行人。听任风和太阳“双雄”争霸。我穿厚夹克,戴口罩,拣黑影较少的地方走。帽子已被吹落一次,改将帽舌放在后脑勺。路上还替一位老太太追赶被风掠走的围巾。
走过28街的运动场,从窗子偷窥,里面小伙子们咋咋呼呼,打篮球正酣。门外背风处,几个拉丁美洲妇女在晒太阳,旁边都有一辆安静的婴儿车。她们后面,紫玉兰和桃花盛开着。可以想象,地下堆着紫的绛红的花瓣,那是风的杰作。
脚步轻盈,阳光艳丽。很快就到了29街。快走改为漫步,因为被两棵行道树吸引住。比黑人女子头上的小辫子还多的长枝条款款摆动,叫我想起舞台上舞得放肆的水袖。只有柳,江南的柳才婀娜如此啊!不过它们不是,是碎叶桉。马上发现,枝条的“招手”不是没有意义的,它们簌簌地发言:请坐。原来树下放着一张铁做的转椅,通体漆成嫩绿色,有如树上最新的芽。更叫我“绝倒”的是,离椅子六七英尺处,树立着一个图书箱,带玻璃门,没有上锁。这就是我们社区至为靓丽的人文风景——爱书人在自家门前设立“迷尔图书馆”。
我随手抽出一本,坐在铁椅上读起来。书页上阳光满溢,手指的影子鲜明。一本曾进入《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的袖珍版小说。浏览几页,主人公是离婚的中年女律师,专业是离婚案。那天早上,她走进办公室,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妇在等候。在会议室,当事人吵得不可开交,丈夫揭老婆的短:用他的钱偷偷去整容。老婆反唇相讥:比你强,头光秃秃,没法整。读到这里,因反光导致眼花,只好合上。把书放回箱子。粗看“馆藏”,《哪些事情无人向新娘透露》《男人来自金星,女人来自火星》《小孩子灵魂鸡汤》《六月中七日》《美丽的动物》……洋谚云:看你读什么书,便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可能据书目当“麻衣相士”?答案是不能。
坐回铁椅上,晒艳丽的太阳。面对一座美以美教堂,西斜的日头射在尖顶下椭圆形窗户的七彩玻璃上,闪着迷离的光。我惊觉,窗就是“眼睛”。它鸟瞰着屋顶、树梢,还有海鸟掠下时翅膀上的光芒。紧靠教堂的人家,大门旁的罗汉松被修剪得像盆景般精致。它看到的世界,是什么呢?马蹄莲的花,有如酒盅,盛满阳光,它看到的无疑是无一丝纤云的蓝天,还有若干屋子的边角。在图书箱下走动的小麻雀,它看到草,砖铺的车道,沙子,还有昆虫。我混迹于它们中间,看到自然的坦荡,还有人的神秘。举目所见尽是屋宇,可能了解任何一家,任何一个居民的爱恨情仇?英国小说大师劳伦斯的传记提到,劳伦斯有一种“借其自身的经验去认识我们化身为一棵树、一朵雏菊、一捲浪花,或一轮神秘的明月将会是怎么样”。我没这能耐,幸而书籍打开了许多心灵的门窗。
管它呢,舒徐地品味被阳光泡着的一切吧!拥有此刻,即可礼赞人生。想起烂熟的典故:从前,宋国一个穷困的农夫,常穿乱麻破絮,历尽艰辛终于把寒冬熬过去。春天到了,开耕了,人被太阳拥抱着,哪里晓得天下还有高屋暖房、丝棉绸缎、狐皮貉裘?他回到家,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口吻对妻子说:“太阳晒背,那暖和,别人都不知道,我去告诉君主,一定得到厚重的奖赏。”“负暄”这一机密就这样被他发现了。
今天,我如法炮制,但没法申请专利,更不能向哪个皇帝老儿报告以领取赏金。偷偷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