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最近,两位山东作家相继做客青岛方所书店,一位是青岛作家,一位是济南诗人。以写作新海洋志怪文学而知名的青岛作家盛文强带来视角独特、包罗万象的跨界实验文本《渔具列传》;济南女诗人路也则于新诗集《大雪封门》中在家门口漫游自然万物,描摹熟悉的身边风景。
写作内容和体裁大相径庭,但两位作家对于一地风土人文和自然地理的观照却是相通的,他们的书写从各自所熟悉和累积的知识经验体系出发,或是在进行文本的实验性探索,触摸文学的边界;或是专注于情感表达,浇胸中块垒,都以其涉猎内容的丰富、庞杂而被喻为“博物志”式书写,并由此传递出各自的诗情与浪漫,彰显两位作者对于语言创造之美的勃勃兴致。
《渔具列传》:
虚实之间的海洋奇诡与丰盛
“他正如开辟鸿蒙以来的第一人那般清白,又如末世最后一人那般绝望。那时节,在腥气刺鼻的鱼市上,你一眼就能认出垂头丧气的枕鱼斋主人。他抱着肩膀站在集市的一角,身边两只箩筐里的银鱼如白铁浇铸的一般。他是我所要寻找的精神同类。”在《渔具列传》的“引子”里,盛文强虚构了一个“枕鱼斋主人”形象和他所著的《广渔具图谱传》。
盛文强假托扩写“枕鱼斋主人”所著古书之名,作《渔具列传》,对于《广渔具图谱传》的点评实则也是《渔具列传》的旨要。他在书的“后记”中说:“明眼人自然知道,这是异形换位的自我分裂术,借此可以元神出窍,远离本体,再回头反观己身。”这让这本书的内容愈发扑朔迷离,亦真亦幻。“枕鱼斋主人”和那部虚构的古书,成为《渔具列传》看似独立的篇章之间连结的一条主线。
翻开《渔具列传》的目录:“舟楫”“网罟”“钓钩”“绳索”“笼壶”“耙刺”六大篇章,一度会让读者误以为此书为科普说明文。预见到这一点的盛文强在面对记者有关书的体裁的追问时坦言:国人对于文学的认知多源于填鸭式教育的固化教条,散文就是散文,小说就是小说。其实,没有情节和人物的小说比比皆是。
书中讲述了45个亦真亦幻、关于渔具的传奇,外加16篇补记,32幅渔具图谱,文图相杂,虚实交叠,串通古今。野史、采风、考据、地方志以及家族记忆等诸多体裁内容杂糅到一处,每一篇又都加入了关于渔具的历史考证,跟正文故事彼此对照呼应,呈现一个丰富独特的跨界实验文本。没有生命的渔具,在盛文强笔下具备了人格化的特征:“舟楫”关乎承载与担当,同样也意味着变化无常的漂泊命运;“钓钩”是欺骗与反欺骗的奸狡游戏;“网罟”像极了包藏的祸心和贪嗔,人心不足难免鱼死网破……古朴渔具的演变和意涵、海洋神怪传奇以及向海而生的民间风俗传统融汇贯通,展现远古至今海洋文明的荒诞、奇诡与丰盛。
其中有一个渔具被发明的故事:一个名叫何渔隐的人,创制了捕捉鳝鱼的钩杆。口腹之欢促使他写下《治鳝书》,他在灶上烹煮诗酒人生,灶前却横陈着吐下的雪白鳝骨。人性的两面,据此尽显。盛文强还专门为这个虚构的人物附注了一份同样虚构的大事年表。书中类似的渔具发明者和使用者的故事常常是真假莫辨,更似意犹未尽的寓言。
作为土生土长的红岛渔民后代,昔日自己生活的小渔村里的奇闻轶事,盛文强信手拈来:砍断了脖颈用鱼皮裹起来起死回生的人;脸被章鱼爪粘住,连皮硬拽下来变成阴阳脸的怪人;各种擅用渔具的好手拥有的奇遇,被打捞上来的奇怪的海洋生物……“我们对于海洋其实并不太熟悉,更多还是抒发农耕文明时代对于粮食和庄稼的情感。”在他看来,农耕文明是一种相对封闭和固化思维的代言,春种秋收的循环本身就与因循守旧的思想观念关联,导致很难接受新鲜事物,而海边生活的人因为地处海岸码头,信息交汇,相对开放。
“我尝试跟传统的农耕文明写作区分开来,加入一些现代的元素在里面,比如人类学的趣味。我所写的故事没有明确的发生地,我希望它能够成为中国海洋文化写作的一个样本,而不仅仅局限于青岛和胶州湾地区。”
盛文强说,在某种程度上,作家更像是艺术家,敢于触摸文学的边界。他心目中理想的文本的书写,要综合个人的知识体系,思想理念和审美趣味,更要富于语言的准确和精炼。
也许《渔具列传》不仅是有些“偏门”的“博物志”,更是作家个性情感表达的“另类”呈现。
《大雪封门》:
自然风物中的心灵投影
“每一片雪花都有小翅膀,在夜空滑翔/雪花轻悄地来到夜灯长明的窗前/朝里面张望/这所房子居于雪地的边缘/是冬天的开端和终点/在此处,可把雪地卷起一个角来/就像搬动哀恸/我说服手中的书:请为我开门/走了很远的路,就是为了住进书里去/我含泪敲门,固执地敲/直到从夜幕上敲开洞孔,溢出晨曦……”过去两年,诗人路也基本都待在济南家中,济南的“南部山区”,家门口的人文地理,成为她的创作之源。她把它都写进了诗里,成为最新出版的诗歌集《大雪封门》中的重要部分。
《大雪封门》收录的117首诗歌中,一半数量的作品是关于诗人的生长之地“南部山区”,另一半则涉及胶东半岛的海及日常经验。其中,同名长诗《大雪封门》,置于整部诗集的末尾,诗人说,就是要用它来殿后压轴的。
在这部新诗集中,跟随诗人的家门口漫游,我们第一次了解到作为泰山余脉、同时又被称为济南“后花园”的“南部山区”,山水地貌、花草树木、多泉的特征,在路也的诗中汇聚。有评论将路也的诗歌归入了21世纪以来中国诗歌历史转型中的一股思潮,那便是地方性的自觉。雷平阳诗中的云南、沈苇诗中的新疆、哨兵诗中的洪湖、阿信诗中的甘南和江南诗群的诗人们经常书写的江南,构成了中国诗歌中的著名“地方”,而路也诗中的济南“南部山区”,则是又一次诗的“发现”。
不仅如此,在这一“博物志”式的漫游书写中,诗人的精神世界也得以被拯救。“在行走的过程中,胸中的苦闷渐渐消散。”“我在中年的病痛和孤绝之中,独自徒步,翻过了那一道道岭,走过了那一条条山路,途经一个又一个村庄,每一座古旧的石头房子看上去都像我的老家,都想把我挽留。”正如哲学家、小说家袁劲梅所言,“走进路也的南部山区,‘你好,童年’不是招呼过去,而是招呼正好在路上撞见的自己。今日的溪水流淌在往昔的河床,拐弯处的岩石怀揣着自由的诗人之心。”
路也以书写地景的方式呈现心灵的景观,她的内向人格驱使她安静地以“地图”为媒介收集经验,搭建出诗人的诗歌地理空间。她在书的“自序”中说:“整个南部山区的山川草木就像是我的家族谱系,我愿意将自己归属于这个大自然系列之中,让我与峰峦、岩石、柏树、杏树、核桃树、黄栌、河流、清泉、松鼠、山雀、紫花地丁、红薯地、谷穗……为伍吧。诗歌给了我另一番可以任意俯仰的天地,它是我身心内外的旷野,它是我的基立溪,它是我的故园。”
在回答诗歌写作的要素是什么时,路也给出了两个答案。她说,如果是针对诗歌写作者应该具备的要素,她会套用别尔嘉耶夫论述“创造”时的观点:一个诗歌写作者应该具备的三个要素是:天赋、自由、使命。如果是针对诗歌文本的要素,那么她认为应该是:经验、语言和个人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