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说:“真正让生命丰美的,往往竟是遗忘了的前尘影事。”董桥的话不禁让我对“从前”生发诸多感慨。
童年的往事,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美好的,特别是乡村风俗淳厚、生活简朴的民风,传统的自种、自收、自制的一件件趣事挡不住我的回忆和怀念。
记忆最深的是母亲自制的豆瓣酱,那种饱满而充盈着的香味,带着一股纯天然的热闹劲,直往我的鼻孔里钻,那时的嗅觉专为食物而生,我几乎能准确无误地嗅出各种食物的细微差别。也许是我吃着母亲亲手制的豆瓣酱长大的缘故罢。
豆瓣酱的原料是黄豆、小麦粉和食盐。黄豆和小麦都是母亲、父亲亲手种植的。母亲总要挑拣饱满的大黄豆,淘净了在水里浸上几小时,然后放在铁锅里用旺火烧,煮熟后再用小火煨上半小时,从锅中捞出黄豆沥净水,晾凉后与面粉糅合,把和好的面团揉成一长条,用刀切成一块块麦糕。生麦糕放在蒸笼里用旺火烧,蒸熟的麦糕再用手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掰麦糕是我童年最最喜欢的劳动。我常和母亲一起掰,可麦糕的香味常引得我馋涎欲滴,有时实然耐不住,只好一边掰,一边吃一点解解馋。
做豆瓣酱的技术十分讲究,麦糕必须小块均匀平摊,上面用洗净的南瓜叶子盖好,时间一长,新鲜的南瓜叶就粘住了麦糕,它们结合得非常巧妙,并在南瓜叶的下面(麦糕上)慢慢滋生出黄褐色的霉花。听母亲讲,麦糕上的霉花越黄,豆瓣酱的质量会越好。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是我童年最难受的煎熬。耐不住等待,我一次次偷看麦糕是否变色,遭到母亲的批评。发现霉花覆盖了麦糕,高兴得连蹦带跳,把消息告诉母亲,催促母亲下酱。那年岁,小孩什么都觉得新奇。
下酱的时间是十分讲究的,一般是选择晴朗的三伏天,器具一般是大口的缸。在缸内放上适量的冷开水,并加入食盐。母亲常用一只鸡蛋放在缸中的盐水里,目测鸡蛋在盐水中的浮力来配定盐水比例。然后把麦糕上的南瓜叶轻轻剥去,剥好后把麦糕放入缸内,保证缸内水与麦糕的黏稠度,不能过稀,也不能过稠。最后把缸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晒酱,是一项持久性的工作。一要时时注意天气变化,二要有耐心。早晨露水干后可端出去晒,晚上太阳落山前要收进室内,防止露水进入缸内而引起变质。有条件的人家用一个特制的大斗笠罩住酱缸,让酱自然发酵。天气晴好的时候就把斗笠揭开,让太阳直接照射在酱缸内。豆瓣麦糕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随着水温的升高,不断地冒着气泡……晒上十天半月,酱色由黄渐渐变黑,香味也随之变浓,这个时候每天都要定时用特制的竹棒搅拌几次。
搅拌酱缸人人喜欢,不管是村上的大人还是小孩,走过路过总会搅拌几下,把底层的酱与上面的酱位置调换,时间一长酱色就会上下一致。再晒上几天就可封存。
晒酱过程中,最可怕的敌人是苍蝇,苍蝇常会闻到香味乘虚而入,一不小心把酱缸变成它的繁殖基地。最好的办法是用蜘蛛网做成缸盖,每天更换,迫使苍蝇来一只粘一只。
豆瓣酱晒成后,母亲总是耐心地灌入器皿,密封储存。那年代,农村生活条件差,家里一年四季烧菜的调料、吃粥的小菜就是自酿的豆瓣酱。读初中时豆瓣酱是我一日三餐的主要小菜,也是我与同学交往的最好礼品。
如今在城里生活,吃的都是超市的豆瓣酱,可总吃不出家乡豆瓣酱的味道。也许超市里的豆瓣酱用料太精,味道过于纯正,缺少了家乡豆瓣酱的粗犷与泼辣。
记忆中,农历六月是故乡家家户户做豆瓣酱的季节,不知现在家乡是否还有人家在做?但母亲做的豆瓣酱味道,总是和着清香,和着艰辛,和着酸涩。这种味道,深深地渗进我的饥肤、我的骨髓,甚至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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