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给我的印象跌跌撞撞的,像一个醉汉。没有一条街是直的,上坡下沿,拐弯抹角,就属桥下浩浩荡荡的江面还开阔。但奇怪,重庆一点不招人烦。即使,在某个酷夏。
我们先到的九龙坡川美黄桷坪老校区,女儿非要来看看这里的涂鸦,了却心愿。川美校园,因暑假,空荡荡的。国立交通大学遗址纪念碑、坦克库当代艺术中心,是此园的看点。黄葛树密荫下,人被高温烘烤得难受,一径竹篾夹墙,合着古意。一尊鲁迅先生的石雕坐像应该有些年岁了,“横眉俯首”的座基潮黑,四周则是现代艺术雕塑,流行的混搭风。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寻访喜马拉雅书店。近午,烈日当头,沿九龙坡邮路一直朝北,冻库一带的喜马拉雅书店藏匿在哪个旮旯里?三四里路,汗滴下土,走到尽头也没发现书店的影子。此地周围建筑物破破烂烂,道路两旁是电厂和铁路家属院,深巷夜雨是诗,荒僻古道有鬼,站在街角被毒日蒸烤、蚊虫叮咬,女儿倒是耐烦,歪着脖子夹着遮阳伞柄拿着手机继续网搜。她忽然发现身后通往山坡有一条陡直的石阶路与网络上的照片相仿,断定书店就在附近。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看见一店门墙壁上糊着电影海报,玻璃门四敞大歇,一男一女在门厅里看书,男子平头圆脸浓眉,身着黑色圆领衫。一问一答,此处正是——我们要找的喜马拉雅书店!
让座,倒茶,男子递过两把蒲扇。门厅一桌一几,陈设简单,室无长物,桌上放着二人正在读的书籍(一册是《中国藏书楼》)。坐定,摇扇,喝茶。男子正是喜马拉雅书店的老板,姓刘名景活,十一年前他将黄桷坪一处废品回收站打造成喜马拉雅书店,搞得风生水起,一时被誉为“重庆艺术高地”“精神之乡”。
再然后,废品站被拆迁,喜马拉雅书店搬到现在这个僻静的地方。刘景活正在读彭伯通的《古城重庆》。我扇着扇子听他讲彭伯通,说彭是重庆最有名望的文史专家,《古城重庆》是“当代重庆乡帮叙事和地方志的里程碑式作品”。刘老板说话时不断打着手势,没等我说上几句,就被他拽到他熟悉的话题,他谈著名雕塑家叶毓山、语言学家周定一、实业家卢作孚,这些都不在我研读的范围。我谈起贡布里希、常任侠、罗庸、范用、沈昌文、汪稼明……好像有些也不是他的擅长。现在,喜马拉雅的藏书量达到二十万册之巨。那天,他给我看常任侠四十一首七律原稿手迹,真是难得一见的手稿资料,录存其一:
《赠美洲作家聂华苓》(一九七九年十月十八日):“文章风格异群流,喜读《台北一阁楼》。故国河山萦笔底,古潭日月照心头。春风绛帐沙坪坝,华夏聚英北美洲。架起长桥通宝岛,天涯携手共遨游。”注:华苓文章隽异,笔挟风霜,读之使人忘倦。昔年同在重庆沙坪坝,未获接触,今来京寓,始得晤谈。华苓邀集吾国各地著名作者,集笔会于美洲,广座论文,为诗贺之。
我说过两天要到昆明去看看西南联大,刘景活起身到柜子里拿出刘兆吉编、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南采风录》的初版本和西南联大的部分原始档案(几天后在昆明西南联大纪念馆果然看到这本《西南采风录》)。聊到具体的人,西南联大的罗庸(清初“扬州八怪”罗聘的后人,西南联大校歌歌词就是罗庸填的),我说读过他的《鸭池十讲》,又聊浦江清、聊吴宓与毛彦文、聊当时跑警报刘文典骂的到底是谁,直到向他打听现代隐逸书画名家陈子庄的故居,我想去看看,刘老板一直端着的架子才开始有些松动,忽然冒出一句:你是真正的读书人。我问他靠什么养活书店?他说靠卖雕塑作品来养店,就像广州的陈侗靠画画养活博尔赫斯书店,原来刘景活先生的职业是四川美院的雕塑老师,是一位雕塑家。奇怪的是,他开着一家书店却不对外卖书,开书店的,不卖书!他只是为读书才开了这家书店,自己读,路人读,惠及周边的居民读,也供学者研究读,但就是不卖。真是“岂有此理”!
女儿戴着白手套在书室翻看国外的精美画册,她近一段研读的是贡布里希的《艺术史》,刘先生拿出译者范景中的签名本,给我们看。我在书室搜到《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任鸿隽陈衡哲家书》等一摞书籍,准备交钱,听到的却是“不卖!”因为聊得兴起,竟然忘记人家的规矩,真是徒唤奈何。人无怪相,人无怪癖,人无怪行……皆不足以成大事也。从这点来说刘景活绝对是个能成事的“怪物”!想到重庆有个刘景活,顿时觉得这座山城好玩多了。书友给他刻了一方印戳:龙坡章灯。意境甚佳,让我想到台静农的龙坡丈室,就盖了一枚回来,这是我从喜马拉雅书店带回的唯一物念。
离开喜马拉雅书店,赶往三峡博物馆,那里正在展出馆藏古代人物画展,匆匆在馆外垫巴了点餐食,入馆观看:《唐寅临韩熙载夜宴图》《仇英款清明上河图》、清龚谷的《渔翁图》、并文徵明《葵阳草堂图》书画合卷,此图卷颇可一读:引首篆书“葵阳”二字,署“徵明”款。绢本设色,写葵阳草堂茅屋三间,正厅一叟正课徒读书,宅外种植葵花,四周溪流林木荫蔽。署“徵明制葵阳图”行书款,钤“文徵明印”白文方印。图后冷金笺纸本自题五言古诗一首:“中翰李君号葵阳,余为作《葵阳草堂图》,复系此诗。种花必种葵,葵叶能倾阳。有生勿遗忠,遗忠负纲常。高人辟芳圃,种葵绕茅堂。饥以葵为羹,醉语葵相忘。种葵今几时,葵深已成行。杲杲三伏日,烨烨流辉光。所以向朱明,勿待秋风凉。秋风凋百卉,不杀恶草长。草长损我葵,身远热中肠。结发奉明主,耿耿心未降。有如东逝水,百折终不妨。衡杓任流转,万耀郁相望。相忘在何许,紫云天一方。灿灿蒲中葵,一一云锦章。愿持云章去,去补舜衣裳。长洲文徵明。”卷末有马一龙、郑若庸、蔡振武、孔广镛等明清题跋。“杲杲三伏日”,接着参观高罗佩家族捐献的收藏文物展。一九四三年高罗佩出任荷兰驻华(重庆)大使馆一秘,同年与水世芳结婚,水世芳是张之洞的外孙女。高罗佩算得上一个地道的“汉人”,他酷爱汉文化,爱书法擅琴道通房术,专著《秘戏图考》、《中国古代房内考》、小说《大唐狄公案》皆可传世。他曾亲炙古琴大师叶诗梦,与于右任、冯玉祥等组成“天风琴社”。高罗佩在自传里说,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日子,就是在重庆与徐悲鸿、于右任等文人墨客交往的那几年。
次日,乘车盘旋于山城的迷巷,过桥,进入植被茂密的南山,寻访南之山书店。途中司机师傅介绍“宝塔镇河妖”的传说。曾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手抄本小说《一双绣花鞋》作者的创作灵感就是来于此,这倒是颇可一记的。
重庆南之山书店,幽僻静美,白门虚空,二层建筑,露天平台,一棵老黄桷树穿牗而出,墙壁装饰着书店的黑色徽标——N。临山景的窗下,有坐椅、沙发茶座,我挑了几册书籍:汉娜·阿伦特与玛丽·麦卡锡书信集《朋友之间》、娜杰日达·亚历山德罗夫娜·洛赫维茨卡雅的《回忆录》、许倬云《台湾四百年》,倚靠在沙发里翻看。女儿点了汉堡炸鸡,我要了一壶绿茶,拂去尘嚣独留清寂。要在这些网红书店找到想要的书,是痴心于此妄想于彼。
书店老板是一对年轻夫妇,名字挺雅致:成于思、车韵。夫妻是学建筑设计的,挣了钱回乡开了这个跨界的书店。书与书店,成了一块被市场磨去底色的幌子。我挑了台湾作家刘以鬯的小说《对倒》,盖戳,黑色的印泥,融到扉页里。离店,一路打听就在南山附近的黄桷垭三毛故居。脚步被迷思所控,在山寨村落杂乱的窄巷里绕来绕去,回头却不见闺女踪影。此地整片民居正在泥泞中拆建,人烟荒芜,对着那座破旧的老屋咔嚓地拍照。匆匆回返,再见闺女时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顿抢白。她说的对,要是遇上坏人,后悔就不是遗憾那么简单了。
稍后,赶往江北区刀锋书酒馆,这里的地角更加偏僻,有几路公交车经停此处,才不显得寂寞。进店,第一印象,齐整;第二印象,有点“二”。单说第二点,书架上的每本书籍都有两册,一册卖,另一册留着供读者和老板阅读。店老板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眯缝着小眼的青年,名江凌,曾是外企高管,厌倦了,辞职,因喜欢毛姆的《刀锋》,就择地此处开了这间“刀锋书酒馆”。那天,店里没几个人,我要了杯热茶跟江凌坐下来说话,挺投机,刀锋准备转型,他也愿意把想法跟我这个陌生人分享,最后他签赠自己出版的小说给我,我购买石川啄木《诗歌集》(周作人译)做纪念,把书交给女儿携带,与他握别。
顺路到渝北区龙溪新山书店呆坐近一个半小时,购得邹韬奋译述的《一个女子恋爱的时候》。晚上,回到酒店,整理书籍杂物,女儿忽然发现,她在刀锋书酒馆阅读的《最后一个故事就这样啦》(以色列作家凯雷特的短篇小说集),浑然不觉地同其他书籍一起被拿了回来!她急切不安地说:“完蛋了,这下完蛋了!形象全毁了,成偷书贼了!怎么办啊?!要不爸爸你赶快把书送回去吧!”又说:“怪不得我觉得他送我们出门的时候感觉他脸色有点不太对劲,现在终于明白了,他把我当成偷书的‘雅贼’了!看似挺文雅的一对父女,原来如此!”不顾夜深叨扰,我赶紧给江凌发去信息说明情况,并立刻转去书款。片刻,江凌回复:此书与你们有缘,就权当作个纪念吧!这怎么行?再三催促让他把书款收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收。还打趣道:“看来这还不是‘最后一个故事’啊!”(还真让他说着了,再怎么编故事,也想不到这一齣,数日后我们竟然在云南昆明的麦田书店里重逢,他随妻子来昆明看望岳父母,就这么巧。江凌说,起初他还真不相信我们是父女俩)。现在,刀锋书酒馆,已移址渝中区繁华的解放碑协信星光广场,前景一片光明。但仍旧“有点二”,一册卖一册读,没有库存。
随后几天,我们去了南滨路上的精典书店,一家地标性质的书店,阿来、傅高义、陈丹青、莱斯·比特等在此办过读书分享会。它的名言是:读书是个人的事,但让你遇见好书是精典的事。逛书店也不能“走空”,买了一册周保松的《走进生命的学问》。又去了嘉滨路桥下的婺月书院,要说逛书店,还是像婺月书院这样“粗糙”的、有点原始和野性的小店更有意思。一块破旧木板,竖刻着“婺月書院”四个大字,底部还横刻着一副对子:云淡风清江南雨,易冷烟花上弦月。室外的白板上写着:“世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有那么多的酒馆,而她却偏偏走进我的!”(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台词)。可惜书院落了锁,听不到婺月与《卡萨布兰卡》的故事。
花生书店的印戳上刻着一行字:我们最终都要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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