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1923年,鲁迅在一场名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坦言娜拉出走后可能会面临两种结局:要么沦落风尘,要么回家。在他看来,女性要想获得真正的自由,除了觉醒的心灵,还需要经济的独立。那场演讲成为女性解放议题公共化的起点。100年后的今天,面对这个日益纷繁复杂的世界,期冀被看见、被聆听,被平等以待的女性抗争已远远超出了经济独立的层面,从各种性别偏见与困局中“出走”的心灵觉醒,意味着更加明确的自我认知,更透彻的社会洞察以及更深切的自爱与自强。新的时代生活为女性成长提供了广阔舞台,同时也对她们提出了更高要求。
这个时代“出走”的女性当如何行动与发声,如何摆脱娜拉般被认定的女性宿命?或许我们可以在她们的自我书写中寻求答案。日前以《娜拉走后怎样》发表百年为契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特别发起了一场主题为“请听她说——2024娜拉怎样”联合书展书单活动,遴选来自不同年代、国家的女性作家作品,这些女性书写者以各自独特或专业的视角观察世界、思考社会和个体生活,展现女性日益深邃的思想之力。
2024年,联合国妇女署将即将到来的国际妇女节主题定为“投资于妇女:加速进步”,以庆祝全球在性别平等领域取得的成就和努力。我们特别准备了这份女性主题书单,其中既有来自“请听她说——2024娜拉怎样”联合书展书单中的好书,也囊括了近期出版面市的部分新书。当女性书写者以当代的视野与观念,重新审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当代女性命运的齿轮便已经开始转动。
重新认识弗吉尼亚·伍尔夫
打破针对女性的刻板印象
在大众视野里,或者说,在一个以男权为主导的社会视野中,弗吉尼亚·伍尔夫常常要么是一个脆弱女作家,要么是一个远离真实世界的唯美主义者。但是传记作家林德尔·戈登颠覆了两者,她用伍尔夫的小说作品以及日记和书信重构了另一个可能更接近于真实的伍尔夫。
在《弗吉尼亚·伍尔夫传:作家的一生》前言里,林德尔·戈登写道:这是关于一位作家如何战胜家庭悲剧和疾病的故事,写这个故事,是为了反驳强加在女性生命中的厄运和死亡情节——仿佛拥有天赋的女人是要遭天谴的。”她还提到了电影《时时刻刻》里的弗吉尼亚·伍尔夫那在劫难逃的形象,只有作家多丽丝·莱辛几乎独自站在抗议者的阵营,多丽丝这样说:“扮演那位作家的女明星永远皱着眉头,以表明她有多少深刻难懂的想法。老天爷!那个女人在不生病的时候是多么享受她的生活;她喜欢聚会,喜欢她的朋友们,喜欢野餐、远足和短途旅行。我们真是热爱女受害者的形象啊;唉,我们真是爱这样的形象。”
而弗吉尼亚·伍尔夫却是这样自我定义的:一个“强健的步行者”;一个“不知疲倦的探索者”,探索“人类处境的千奇百怪”;一个“反对强权的抗议者”。“是的,她身上带着刺,但她也有感受友谊和爱情的非凡天赋。”林德尔·戈登在伍尔夫的日记中找到了若干佐证,表明在大部分时间里伍尔夫比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要快乐。她虽然敏感多思但也是一位快活幽默的横跨十九、二十世纪的独立女性。这位传记作家说,只有对“传说”和老套的人生情节提出质疑,传记写作才能进步,在为弗吉尼亚·伍尔夫正名的过程中,她做到了这一点。
伍尔夫的一生,不仅是作家的一生,更是现代女性的一生:母亲早逝、异父兄弟的性骚扰、精神疾病、伴侣与生育的抉择、女性友谊、性与婚姻、两次世界大战、妇女选举权运动……她曾面对的困境,我们今天还在面对。“《作家的一生》并未效仿任何形式的常规叙事,相反,我想要的是这样一种叙事,它在真实性所能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详尽地追踪记忆和想象持续一生的流动,这样,我们才能看到弗吉尼亚·伍尔夫眼中的自己。”
同为女性作家的戈登用伍尔夫自身的意识流方法,追踪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瞬间——1892 年9 月10 日,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伍尔夫正在康沃尔度假,她被邀请去灯塔远行。“‘船夫说,潮汐和风向都很完美,可以到那里去。阿德里安·斯蒂芬小少爷(她的弟弟)因为不被允许前行而大为失望。’十岁的伍尔夫就是这样在家庭报上记下了她最受欢迎的小说最初的灵感。她的伟大之处难以尽述,但其激涌在于记忆。”2006年戈登在新材料的基础上,从新世纪的女性主义视角对这本传记做了修订,而这本中文版传记即译自2006年的修订版。作者特别就修订原因做了说明:因为女性的关注点已经从权利和就业机会转向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一个由“局外人”(Outsiders)组成的群体可能对全球政治做出何种贡献?伍尔夫的一生和所有作品已经预见了这个问题。
看见文学里的女性之难
“出走”总是伴随着坚韧与智慧
据说2019年《82年生的金智英》在中国出版时,曾在书中留下一个邮寄地址,两年时间,编辑部就收到了超过500封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包括电子邮件和手写信。读者中大多数是不同年龄、职业、地域的女性,她们在文学中读到了女性的艰难处境,感同身受。看见如此广大而沉默的中国的金智英们的存在,让人心酸也给人以鼓舞。
这正是文字给予人们的力量。从名字到人生都平淡无奇、按部就班的金智英,总有一些小小的尖刺悄无声息地刺痛她:为什么身为女孩自然而然需要会做家务,弟弟却可以远离厨房;上小学被同桌男孩欺负,非常困扰,老师却笑着说“那是因为喜欢你”;乘地铁时被咸猪手摸,不知如何反抗只好忍气吞声;工作第一年不得不应付客户的劝酒;报考大学专业时家人建议“女孩子还是当老师最好”;职场发现高管中几乎都是男性;结婚后马上被全家人催生,然后因为家里老人无法带孩子,顺理成章辞职成为全职母亲……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却隐藏着一生都在被定义与剥夺的身为女性难以言说的苦楚。
同样的苦不堪言来自川上未映子的《夏物语》,小说中的三位女性主角呈现各自的两难处境:没有结婚,没有伴侣,没有对性的渴望……这样的我可以拥有孩子吗?“乳”与“卵”能否摆脱宿命?小说直面女性的生育困境,探讨女性的身体自主。小说描述了年轻女性的生活状态,她们的情感世界和所关心的问题,这部充满思考的文学作品,实则也是一本有关青年人事业、家庭与未来的指南。
《如我如鲸》讲述的则是一位经历了离婚、失业、贫困、被孤立的单亲妈妈如何走出困境、自立自强的故事,过程温暖而坚韧,充满了爱。当一位母亲被迫寄居收容所,她该如何找回自己?主人公多琳决定来一场人生冒险,带着襁褓中的儿子踏上北极,观察灰鲸完成哺乳动物距离最长的迁徙。在这趟充满冒险的旅程中,她不断回忆起曾经的人生经历,反思并接受当下的自己。
女作家多琳在书中写道:“我已经不再认识当时那个年轻女子了,她独自行走于尼日尔河三角洲,无所畏惧。她挡住有权有势的男人的去路并挑战他们的权威,她认为她可能带来改变,她认为她在为正义而战。但是她一定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我一定能够找到她。”“如果灰鲸在经历了如此种种之后最终能够重新学习,并且复苏,我当然也可以。”《如我如鲸》书如其名,将“我”与“鲸”重叠,将灰鲸完成迁徙的过程与自己走出困顿、重获新生的过程并列起来。灰鲸赋予了她神奇的旅程,在此过程中她“变得很聪慧,并且见多识广”,或许这会是当代娜拉的另一种结局,她的“出走”,并未堕落或回到老路,而是重新找到了自己。
书单金句
能不能不要再说“帮”我了?帮我做家务,帮我带小孩,帮我找工作,这难道不是你的家、你的事、你的孩子吗?再说,要是我去工作,赚来的钱难道都只花在我身上吗?干吗说得好像是发善心帮别人做事一样?
——《82年出生的金智英》
我们已经厌倦了结成夫妻、制造家庭并不断巩固它,厌倦了世代传承并衍生出家谱的老一套阉割活动。我们再也不要以退为进;我们不会压抑渴望生活这种简简单单的东西。口腔的冲动,肛门的冲动,说话的冲动,我们的所有冲动都是好的力量。
——《美杜莎的笑声》
女性必须摆脱她们作为默默地取悦他人的对象的传统角色,宣扬一种植根于品质和才能的自由——这些品质与她们的外表无关。
——《乐园之丘:权力诞生与被剥夺的历史》
这国土上的雨真多。赤道上的雨多是午后才来的。前半日太阳有多暴烈,后半日的雨便有多凶猛,像是用半日蓄势待发,一举向日头报复,以牙还牙。因为雨下得频繁,人生中不少重要的事好像都是在雨中发生的。那些记忆如今被掀开来感觉依然湿淋淋,即便干了,也像泡了水的书本一样,纸张全荡起波纹,难以平复。
——《流俗地》
“我这里写的既不是传记,当然也不是小说,可能是介于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之间的某种东西。我的母亲出生在下层社会,她一直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我按照母亲的愿望进入了这个掌握语言与思想的世界,我必须将她的故事写出来,为的是让我在这个世界里不觉得太孤单和虚假。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是她,以及她的语言、她的双手、她的姿势,她走路和微笑的习惯,把现在我所是的妇女和曾经我所是的女孩联系起来。我失去了与我所来自的世界的最后一根纽带。”
——《一个女人的故事》
我感到愤怒,精疲力竭。我不想战战兢兢地走在一条微妙的分隔线上,一边要顾及他的感受,一边又要清楚传达我的想法。
——《她们不是唠叨,只是受够了》
不必匆忙。不必火花四溅。不必成为别人,只需做自己。
——《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
我们生活着,一如既往,视而不见。视而不见不同于无知,你得劳神费力才能做到视而不见。一切都不是瞬间改变的:就像躺在逐渐加热的浴缸里,你就是被煮死了自己也不会察觉。当然,报纸上不乏各种报道,水沟里或树林中的尸体,被大头棒连击致死、碎尸,或像从前常说的遭到强奸。但那些报道说的是别的女人,干这种事的男人也是别的男人。那些男人没有一个是我们认识的。报纸上的消息对于我们来说就像一场场梦,别人做的噩梦。多可怕呀,我们会说。它们确实可怕,但可怕的同时又觉得难以置信。它们过于耸人听闻,它们带有一种与我们的生活迥然不同的特性。我们不是新闻人物,我们生活在印刷字体边上无字的空白里。这个空间给予我们更多的自由。我们生活在各种报道之间的空白里。
——《使女的故事》
我若出了牢笼, 不管他天西地东, 也不管他恶雨狂风, 我定要飞他一个海阔天空!直飞到精疲力竭,水尽山穷, 我便请那狂风,把我的羽毛肌骨, 一丝丝的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气中! (节选自陈衡哲《鸟》) 那象征了她的人生——一个不断向上、强大自信的女孩子,命运大抵会是不错的:要勇于在黑暗中摸索,虽然孤独,却自有力量。
——《我看见无数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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