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父亲从区供销社推回来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榨油厂在区下辖的一个乡设立了棉籽收购点，父亲被派去管采购。来回四十多里地，又不通客车，走了几个月的辛苦路后，父亲咬咬牙，买下那辆“二八圈”的自行车。 

　　那车如一头敦实板扎的黑“铁牛”。车龙头弯弯的，像牛角。油黑泛光的三根钢管组成一个三角形，支撑起一头“牛”的骨架。链条也乌黑锃亮。父亲把自行车支起来，让后轮离地，反向一转，齿轮与链条哗哗的摩擦声如泉潺一般均匀悦耳。再向前一蹬，车轮飞转，成了一个模糊的圆。一根根细细的、排列规整的钢丝把竹林、夕阳和车旁花狗“旺财”的身影切割得明明灭灭、闪闪烁烁……

　　父亲骑在“铁牛”上，比他站在我家那头老黄牛拉的铁耙上更威风凛凛。吹过田野的风也吹过乡村土路，风驰电掣中，父亲洗得微微泛黄的的确良白衬衣高高飞扬。

　　我也梦想能拿“铁牛”当坐骑，我比以往更期待父亲回家了。小学四年级那年，父亲终于答应教我骑车。他载我去了村上的大晒坝。因为个儿小腿短，我只能把右脚从车的三角区域伸过去，探住右边的脚踏板。车，被我骑得一冲一冲。虽然撅着屁股，重心偏移，车依然载着我摇摇晃晃上了路。从扶着车让我滑行，到脱手让我自己飞奔，父亲站立晒坝中央，夕阳的柔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像一个将军，满眼都是即将把一个“新兵蛋子”操练成虎贲猛士的自豪……

　　初二时，父亲上班的榨油厂搬去了县城。没了工作的父亲又在区邮电所谋了个临时工作——送信。邮电所配给父亲一辆崭新的“邮政专用”自行车。每天，父亲从家出发，骑五华里路到邮电所，装上书报、信件、汇款单，再骑行四十多公里到镇下辖的五个公社。

　　天刚麻麻亮，父亲把母亲当天要卖的两口袋洋芋、莴笋等绑到自行车后座两侧。菜太多时，车由我骑到区“综合市场”，父亲和母亲分别挑着一担蔬菜跟在我后头。父亲和母亲步行，又挑着担子，自然赶不上我。我把车骑到“综合市场”，找到母亲卖菜的固定摊位，把车架起来。乡下民风淳朴，车不用锁，菜不用管，也不用等到父亲和母亲到来，我立即背上书包去区初中学校上早自习。初中三年，我几乎每天都是全校第一个进大门的学生。后来，我常常想：我能考上高中，应该说与帮父亲骑车运菜的经历不无关系吧？在力所能及替父母分担生活重担的同时，我也拥有了比别人更多的学习时间。而我的父亲，除了种地，还要当临时邮递员，虽然更辛苦，但他比村里其他男人多了一份工资收入，也就带给我们家比别家稍微殷实一点的生活。 

　　如今，父亲随我定居城市，自行车并没有完全淡出他的生活。父亲在二手自行车市场居然淘到一辆与他的“老二八”一模一样的自行车——依然是浑身漆黑的一头大“铁牛”。父亲在自行车后座上安装了儿童座椅。每天，父亲骑着他的“铁牛”接送他的孙女往返幼儿园，依然像将军一样威风凛凛。

　　父亲又在打理他的自行车了，他握住车的脚踏板用力向前一转，车轮飞转，成了一个模糊的圆。那一刻，我隐隐觉得，时光在慢慢回溯，那些沉睡在我们父子俩心头的自行车往事在那个模糊的圆里瞬间复活了，并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