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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琴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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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毅
蓝调乡愁

  这座老城有许多街道,路面是马牙石铺的,石材自然来自城市东部的山脉,因为时间久远,淡青或暗褐色的路面凹凸不平,留下了时间走过的痕迹。

  这里有许多里院,里面住着当地土著或开埠后的移民。里院大都门洞对门洞、胡同套胡同、小巷连小街,家家相对,户户相邻。傍晚,李家炒菜,辣椒被冒着青烟的油一炸,辣得王家人睁不开眼;刘家的煤炉飘着的蓝色火苗,呛得吴家人直咳嗽。里院房间狭窄,空间逼仄,常常几家邻居共用一个厕所和水池,方便时,要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走廊两旁是斑驳脱落的墙壁,几双旧胶鞋挂在墙上,自行车斜依在楼道里。因为空气潮湿,门前长了青苔,房门响起的时候,浑浊的吱嘎声轻轻回荡。晴天时,家家户户在窗口横根竹竿,人们把衣服从箱子里搬出来,在太阳下晒。街上常有臭鱼烂虾的气味,还有房间角落里的潮湿霉味,这些复杂味道只有大风才会把它吹走,换上一些新鲜空气。

  我住的老街周围散落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德式、日式建筑,铁路与港口在这里交汇,货轮汽笛和火车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这是一个产业工人混杂的地方,从衣着上就可以分出他们的职业,那些穿蓝色工装,戴柳条帽的是码头装卸工;穿灰色工装戴大檐帽的是铁路工人;穿绿色工装的是邮政工人。码头上泊着装满集装箱的货轮,货轮巨大的钢柱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来自各国的船员常从高高的舷梯上走下,沿海边的沙石路走出码头。我喜欢那些体积庞大的货轮,闲时,我会穿过堆满木材和矿石的货场,绕过几辆正在卸货的吊车,去看码头上的货轮。远远望去,那些静卧在泊位上的外国货轮,船体上半部分大都漆成黑色,下半部分是砖红色,船体在碧蓝的海水里轻轻晃动,像一头头巨兽。我知道,每艘货轮都要越过茫茫大海才能来到这里,每艘货轮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夕阳西下,海面飘来一艘木船,妇女们急匆匆朝码头走去,海风吹拂着她们。她们手搭凉棚遮挡正在下落的太阳。海边的小码头上,几根腐朽的木桩立在那里,旁边有几条陈旧的木船,木船被一根乌黑的粗麻绳拴着,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仿佛是被风吹动的一片叶子。人们把船拖上岸,系住缆绳,收好帆和桨。鱼在网里跳动,有鲅鱼、青鱼、黄花和八带鞘,人们背起渔网朝岸上走去。石子路斜坡向上,通往老旧的楼梯或幽暗的木门。

  是的,老城有很多沿山势形成的斜坡,由一层层石阶筑成,这些石阶从老街开始,一直延伸到上世纪末。这里有许多哥特式或罗马式建筑,结构以混凝土与花岗石结合,它们由欧洲设计师和中国工匠共同完成。那些建筑有雕花铁门和曲折的石阶,回廊穿过许多岁月,两边的花园低音持续。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这种葡萄科属的植物,枝条粗壮,老枝灰褐色,幼枝紫红色,喜阴湿环境,夏季开小花。路边的法梧桐撑着巨大的树冠,蝉声响彻夏天的街道。这些挂满果穗球状的树木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悬铃木,其叶子大,掌状分裂,花淡黄绿色。悬铃木最早分布于东南欧、印度和美洲,青岛开埠以后,这个树种也随之来到青岛,并被分布在老城的街道上,扮演着“行道树之王”的角色。在这被绿意包围的房子里,屋里铺着杉木地板,光线从窗口射进来,斑驳地落在油漆剥落的地板上。如果你推开窗口,城市自近而远层次分明:开埠时期低矮的民房、殖民时期的哥特建筑、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共同构成这座城市的底色。早期资本象征的当铺、钱庄、商号、绸店,给城市涂上一层异族文化的色彩,令人有着无限的倦意与怀念。

  移民是这座城市居民的主体成分。我有一个刘姓邻居,80多岁,是最早的岛城移民,住在不足8平方米的陋室里。刘大爷是个修鞋匠,每天坐在老街路口,戴一副老花眼镜,反复用锤子砸一双鞋。他偶尔会抬起头来朝远处看看,然后点一支烟。烟是“葵花牌”的,两毛钱一包,抽到半截,用手掐灭,放在工具盒上,等下次再抽。刘大爷每天自己生炉子做饭,烟熏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夜里,他咳嗽的声音像是楼顶掉下来一块砖头,老远都听得见。我有时担心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背过去了。有段时间,很久没看见刘大爷出来修鞋。那年除夕,街上已是焰火满天,老人早早把门关上了,他已习惯了孤独。我在门外敲了半个小时,只想送上一句问候,他开门后满脸泪水。正月十五晚上,刘大爷在隔壁喊一个人的名字。从那天开始,他晚上都在喊那个人的名字,像在哀求,又像是呼救。隔几分钟就喊一次,他的声音随着时间渐渐微弱下来。没过多久,刘大爷去世了。那天下过一场雪,气温陡降了许多,天气阴冷。我到他屋里时,看见几个邻居都来了。人们脸色沉默着,为一个老人送终。刘大爷被邻居们抬着,一步步走出老街。街口停着一辆小型卡车,载着他去了位于郊区的火葬场。

  事后,有人说他其实不姓刘,只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姓什么。

  他是谁?他的老家在哪里?他有儿子或女儿吗?

  他和每个老街的邻居一样,经历了生命所有的快乐和悲伤。有平静的、喑哑的,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生秘密,然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某个冬夜,我在家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乡愁》,这是一部讲述俄罗斯民族精神的电影。戈尔恰可夫是位诗人,他到意大利搜集关于俄国农奴作曲家的资料,打算根据其生平写歌剧剧本。戈尔恰可夫在意大利期间强烈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只能在某种距离之外观看别人的生活。《乡愁》里有一组关于“家”的片断:草坡上的房屋在烟雾中时隐时现,远处有几棵树、两匹马、一只狗以及乡亲忧伤的身影。画面透着对家园深切怀念和永远无法回归的情愫。在这里,塔可夫斯基要说的不是具体的“家”,而是关于人类深层意义的心灵史。

  我有一个当水手的朋友,他去过世界许多港口。他见到过鲸鱼列队从海上游过。他喜欢大海和航行。一年夏天,那个朋友出海再没回来,他被风暴留在了海上。他临走前送给我一只口琴,那是一只“布鲁斯”口琴,金属簧片,音色纯美。他去世那天傍晚,  我在深入海水的礁石上,看到夕阳没入海水的瞬间,大海那么安静。岸上的房子那么安静。喧嚣的人群那么安静。我在沙滩走着,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一群海鸟逆风飞来,那群海鸟在海面变换着队形,仿佛移动的星座。它们把叫声撒落在寂静的大海里。 

  这座老城有说不尽的往事,它已被岁月诉说并将继续诉说着。这里的每座建筑、雕花的铁门、粗粝的石头;夏天灼热的阳光与涛声穿过玻璃;时而平静时而狂暴的大海;沙滩裸露的皮肤与被海水浸透的木船;电车划过夜空时尖锐的呼啸和窗外起伏的叫卖声……它们像时间的沙砾从我手指间滑落,在落日的余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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