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日前揭晓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中,作家葛亮的中篇小说《飞发》榜上有名。小说写的是一个关于理发师与理发店的故事,围绕着头发的技艺,父与子两代人、新旧两种“技艺”最终从冲突到和解。
传统文化技艺的传承,匠人与故物交叠中的精致描摹,似乎是葛亮写作中永恒的主题。据说,最初因为一部家族手稿的修复,葛亮接触到古籍修复师的行业,体会到匠人的力量,于是开始走访各种民间技艺,完成了关于古籍修复师的《书匠》、关于理发师的《飞发》、关于制陶匠的《瓦猫》,这三部中篇去年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名为《瓦猫》。作家莫言评价葛亮和他的作品:“葛亮有意识地在传承中国小说的传统、语言的力度和分寸的拿捏,他笔下的人物,那种仁义的理念没有泯灭,中国传统文化最灿烂的一部分,在这些人物身上得到了重现。”
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又推出葛亮的最新长篇小说《燕食记》,匠心与故物一以贯之,汇于舌上之味,其背后则是中国近百年的社会变迁,世态人情烟火画卷的缩影。
写作是寻找情感归属的漫长跋涉
在一场以“时间的味蕾”为主题的新书发布会上,葛亮透露,每一次写作,特别是长篇的写作过程,都如同一次漫长跋涉,他的每一次写作周期差不多都在五年以上,而这一过程也是在寻找一种情感归属。
葛亮目前有三部长篇,从《朱雀》到《北鸢》,再到《燕食记》,其中无一例外,食物,都是一个不容或缺的关键词:《朱雀》写的是家乡南京,开头就进入到有关食物的概念,主人公许廷迈是一个游子的形象,他接触到有关他的故土根系的部分,是从一碗家乡的鸭血粉丝汤开始的。《北鸢》里,主人公文笙的母亲昭如用“吃”作比拟来谈论时事中常与变的流转;《燕食记》则是一部岭南饮食文化流变史,以荣贻生、陈五举师徒二人的传奇身世及薪火存续为线索,讲了一个关于美食的跌宕故事……在葛亮看来,“吃”,是中国传统中最精髓同时也最普遍的元素,更是他在小说里呈现传统文化的切入点。
《燕食记》的名称出自《周礼·天官·膳夫》,葛亮说,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他内心情感的一种归属,20岁出头首次离家去香港求学,思乡心切的他,在吃到母亲托好友带来的一盒盐水鸭时热泪盈眶,那种打动太具体了。葛亮既而相信,“一个人的记忆是可以被食物所定义,甚至于一段非常浩大的历史也可以被食物所定格。”
所以当他在岭南生活了20年之后,突然发现,岭南的饮食文化结构其实是非常好的有关于历史、文化、民生乃至于所谓的社会结构的一个容器。食物像是一枚切片,各种各样的食物、不同菜系间的交缠交汇,造就海纳百川的文化气象。这是他借食物切入小说创作的一个主因。
小说里写到一句话,“香港人对于饮食文化有一条fusion(融合)的舌头”,对葛亮来说,这是一种文化精神的体现,代表着包容和砥砺,一种文化基因的递变,这种递变可以是推陈出新的,也可以是留旧不新的,并在过程中激荡新生,这是传统文化保持活力的前提。就像书中的徒弟陈五举,他原本是来自粤厨帮派的弟子,由于入赘于本帮菜系的厨师之家,获得菜系融合的机遇,研制出黄鱼烧卖、水晶生煎之类的融合之味,虽然与荣师父有一个“叛师门”的心结,但内心仍带着对师傅的传承与持守,成为他后半生无论为技艺还是为人的重要原则。这也是葛亮想要让年轻读者接触和亲近的传统文化的情感肌理。
建立古典与当下之间美的连接
“中国人的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被葛亮笔下描摹的岭南美食的精细深深打动。他认为,葛亮以美食创造者的命运刻画来看破百年历史的恒常与变迁,在当代小说中实属罕见,“这是一本美好之书,他把我们关于传统文化精神的书写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小说的美好更体现于融古汇今、典雅婉转的独特语言,著名学者陈思和曾评价,“葛亮的写作从情怀到故事、到表达,是致敬《红楼梦》。”《燕食记》中,充满了汉语言的典雅、简洁、意象、留白以及音乐性等传统美学要素,更为难得的是,它把粤语和普通话完美融合,让小说语言有了奇妙的张力。
央视著名主持人白岩松一直非常喜欢葛亮的文字。他坦言,“打个比喻,如果把文坛比作歌坛的话,葛亮的文字蛮像歌坛里的李健,干净,古典。他可能不像罗大佑或者崔健一样展现愤怒和叛逆,也不像新裤子或者痛仰的摇滚,也不玩说唱的前卫,他一直就在非常安静地、很美地唱。他给予了汉语更多的可能性。”
葛亮显赫的家世很少被提及,他的祖父葛康俞是著名艺术史学家,舅公是陈独秀,叔公则是中国原子弹之父邓稼先,不得不说,葛亮文字中透出的古典气息,与家族的渊源有着某种不能抹杀的关联。
在被问及如何理解美时,葛亮提及祖父在《据几曾看》里面曾经评点他非常喜欢的北宋画家郭熙的画。祖父说郭熙的画适合怎么看?按另一位北宋画家宋迪的观点:“当求一墙,张绢素讫,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对于写作者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文章需假以时日才见丘壑,无论从与读者交流的角度,还是关照自己的角度,都会是一个漫长但渐入佳境的过程。他希望通过小说能够将自己的审美理解分享给读者。
葛亮也参与了《燕食记》封面的装帧设计,图案取自岭南画派祖师居廉先生,充满现代感的格局里依然能感受到某种古典的韵致和气象,祖父葛康俞的题字也融汇其中。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这里面也有长辈以及他个人的一种期许,即如何通过文字去连接现代与古典,或者当下与传统。
传统的“回望”与克制的表达
刚凭借《新时代的文学景观》斩获鲁迅文学奖文学评论奖的杨庆祥,则将《燕食记》归入了传统的世情小说的序列。世情小说始自明代的《金瓶梅》和冯梦龙,“五四”以来,却隐而不现。在这位评论家看来,《燕食记》是世情小说,又是文化小说,也是历史小说。它激活了一个新的人文传统。
小说中的一个情节描写让评论家尤其动容。男主人公有一段重新相遇的恋情,他为她煮饭,那种饮食已经没有办法是曾经的钟鸣鼎食,但里面依然寄托着最深层的人性和最生动的生命的流动。他实际上写一个普通人不屈不挠的生命史,也是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重要缘由。“葛亮的特点是回望,温情的回望,去捡拾中国人最好的规矩、最好的道德、最好的情理和情感,把它创造性地转化为当下的一种生命状态,实际上所有对过去的回望都是为了面对当下的问题。”
《燕食记》写了6年,读者会发现,如果没有实地去过主人公去过的那些地方,没有精细的史料爬梳,是无法完成如此浩大的书写的。小说不仅写到饮食,还有粤剧、陶瓷,近百年的近现代史上诸多大小历史事件和人物尽在其中,风云际会,如同一部大片。
而大片之中,情感与细节的触动俯拾皆是。白岩松概括了一个关键词:克制。他说,葛亮描写中的克制,在当下中国文坛极为鲜见。他不煽情,不跳出来,点到为止,你才会掉眼泪。写女主凤行的死,由于怀着孩子的时候,被亲友或者上一辈的人要求动刀,结果破伤风感染走了。按理说这是一个如此悲痛的时刻,应号啕痛哭才对,但是没有,文章的转折处是去墓地,回来时也只是在点心上点了一个红点儿……白岩松说,如此克制和含蓄的表达在当今中国文学中已是凤毛麟角,更不要说,小说中那些婉转之词,微言大义。小说对广东、对中国现代革命史的书写,也隐藏着丰富的细节,有人认为此书如果拍成电影也会是惊心动魄的大片。正如批评家、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所言,“《燕食记》里,时间流逝、人世翻新、众人熙来攘往,如梦华录、如上河图,这盛大人间中,舌上之味、耳边之声,最易消散,最难留住,也最具根性,最堪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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