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为什么明月偏要照白马呢，照森林或者草原不成吗？在良友书坊内，站在“解域”——兴安水墨文献展的一幅幅作品前，沉下心思细细读、慢慢品，掠过时间飞扬的碎片，印象与记忆的残存，我企图从展示墙上找到丝缕另外的发现，从水墨的气味中闻听击打北方大地的雨声，上头的马奶酒、蒙古包、亮丽的河流，直到找到一个完整的兴安——那个总是习惯性戴一顶西部牛仔大檐帽，与朋友们把酒问盏谈论诗文，黑框眼镜后目光柔和，当几杯热酒下肚，激情上来就扯起嗓子来唱《呼伦贝尔大草原》的家伙。嘿，还别说，只有他略带烟嗓的音调，能够把这首歌演绎出浓郁乡愁和年代感，深沉又动情，甚至唱得让人破防泪目，以秒杀的速度把在场者带往茫茫草原，绕梁的余音给人以遐思空间，联想到天边白云下发生的故事。

　　而有些人唱此歌，总感觉歌词是在舌头上飘，在口中打个漩涡儿，分量很轻地滑脱出来，缺少内在走心的意蕴表达。于是我想，这是因为他是草原之子的缘故吧？可以让每句歌词都与童年的记忆产生契合与共振，沉甸甸地砸向时间深处，月光下广袤的牧场，以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画面。自此以后，只要人们一提到兴安，我的脑海里就会神奇地掠过以下几个词组：浪漫的骑士，音乐、诗歌和酒，大提琴的低音区，唐吉诃德的近邻，马头琴的感伤和草原长调的明亮悠远。

　　人是被时间与记忆支配的生物，遥想难忘的公元2009年，我在鲁院高研班读书，他是西门同学的挚友，因此总是参与我们的聚会活动，与我们晚一辈的同学打成一片，大家都叫他“兴哥”，觉得称“老师”生分客套。他是蒙古汉子，健硕的形体，走路拉风，活力四射。春天里，他喜欢围一块花布长围巾，偶尔嘴里叼一只黑色大烟斗，让人觉得他是希区柯克某部电影片子里的神秘人物，但他并非高冷之人，而是高冷与温和的混合杂糅，这杯鸡尾酒，天晓得他是怎么调制出来的。平日里，当我想起他，还会无端地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首诗联系起来：“人用一只眼睛寻找爱情/另一只眼睛压进枪膛/子弹眉来眼去/鼻子对准敌人的客厅”（欧阳江河《手枪》）——写到这里，哑然失笑，含在嘴里的半盏绿茶失控地喷向键盘，让键盘上的某些字母陡然打个激灵，弄湿了一丢丢。

　　兴安出道早，却没半点架子，他总是保持旅人的本色，风尘仆仆，这是特点之一；早年他酒量超级好，似乎永远也不会醉，喝酒实在到不用劝，这是特点之二。当然，即便小醉了别人也很难觉察，至多听其嘎嘎地笑两声，说明他自控力较强。令人颇觉意外的是，像他这样一个蒙古汉子，脾气却好得像个标准的暖男，他因此颇受大众尤其女性读者的青睐，尽管他的散文写得老辣，自己亦无意取悦哪一部分读者，恰如他一本新书的名字《天性如此》。尤其他近年的散文作品，多描述草原或边塞生活，满眼都是新奇与异质，是一幅幅硬石头般的冷风景。人都有根的情结，对他而言尤甚，一年四季，他在京城与内蒙之间穿梭往返，参与《草原》杂志的策划，把这本杂志的“自然写作”栏目打造成了业内人士交口称赞的品牌。

　　在内地人眼中，草原生活是天边的生活，天边的生活波澜壮阔，布满了惊心动魄的鬼怪传说，上演着狼与野狗的激烈格斗，这当然是虚拟的想象。而在他的角度，草原是实实在在的故乡，是亲切的柴草与炉灶，蓝天、敖包、烤羊腿和奶茶——从乌兰浩特到呼伦贝尔，只不过是他童年常走的一条路。因此，也就注定他的眼界和我们生来就不一样。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且迎风歌唱，性格和我们也不一样。其实，人与人之间，究竟有哪些不一样呢？按生理学来说都差不多，但事实又并非如此。由于这是一个颇具争议的漫长话题，我们不便展开叙述，去读一下有关“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学说罢。

　　眼前的这个展览，是兴安法国巴黎水墨艺术展后的又一站，新文人水墨让他有了新的身份定位，不仅是当年那个主编过几十部文学选本、影响过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坛的评论家，而是一位风格独具的新文人水墨画家，主打的是画马，蒙古马，白马与黑马，以及各种鬃毛飞扬的马，激烈狂奔和优雅伏卧的马，动态与静态的马。用他本人的话说，他画的是心中的马，精神上的马。

　　去年九月，他来到青岛西海岸，曾在我的工作室挥毫泼墨，寥寥几笔，便令一匹匹蒙古马浮现到宣纸上，将水墨的笔法运用发挥到极致之境，将马的灵魂细节勾勒而出，令人击节赞叹。不管怎样，他已经成为画马的高手，尽管他本人对此不以为然，在一篇文章中撇清“马”对他的符号化限定。但经过综合分析，较之他笔下的罗汉、花鸟和人物，我仍然喜欢他画的马——神采飞扬的大自然精灵，逃离宫殿的王子，它们在草原上自由奔放，在河畔饮水，在风中狂奔，在月光下舒展四蹄，恰如万物灵魂完整的模样。在此，斗胆篡改古人诗句做结束语：明月照白马，飒沓如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