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生

　　今年的小樱桃刚上市那几天，我顺道去北宅村里摘了一小捧，盛装在一个不大的塑料碗中，捎回家。女儿在外求学的三四年间，许久未尝过家乡的樱桃滋味。她打小爱吃这口儿。

　　女儿接过樱桃，尝了尝说，真甜！我顺势道，爸爸今天只顾给你摘樱桃了，自己都没舍得吃，这是特意带给你的。“你真能出个洋相”，女儿冷不丁地学着奶奶的语气来了一句，毫不领情，我的心里格登凉了半截。

　　这一届孩子普遍不大爱听家长叨叨，你的所谓经验，她永远不以为然；你的几番建议，大都成了耳旁风；任你待她千般好，她的态度永远浮皮潦草。时不时的，还揭你的老底。当爸的处境尤为尴尬。女儿最爱刺挠我的，是她少时，我带她外出发生的一次重大失误。

　　女儿七岁那年，为了弥补忙工作造成的父爱缺失，暑期我抽空单独带上她，去杭州游玩了一番，返程时，在济南转车，又顺便带她在泉城一逛。趵突泉公园里有一处儿童乐园，当时脑子一热，带她玩了一回“海盗船”。初次带娃没经验，船舱里，将女儿放在了我对面的座舱中，也未系安全带，只靠面前的金属挡杆保护安全。海盗船一启动，立马上下翻腾、滚动、摇摆，我们的座舱各自至少翻转了90度、连摇带晃，十分骇人。女儿在对面，我够不着她，她吓得紧紧抓住眼前的金属挡杆，一句话却也喊不出来。说实话、当时我比她更紧张，生怕她被甩出座舱，那后果不堪设想。我面如土色，拼尽力气大叫“停下，快停下”。没人听！我只能大声嘱咐女儿，抓紧了，抓紧了，别害怕！。我都害怕。万幸的是，女儿旁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士，及时出手扶住了她。

　　煎熬中，海盗船停了，我吓到腿软，上前一把把女儿揽在怀里。稍后，用一支冰淇淋抚慰了一下她受伤的心灵。这一故事最终虽未酿成事故，但女儿却牢牢地记住了。这次历险，我认账，更后怕。

　　女儿与我，时常打打闹闹、没大没小，她揭我老底时，我也痛揭女儿的短。还是那次去杭州，在西湖边的西泠印社，我俩不知为啥吵翻了，拍照时让她笑笑，她绷着脸面露怒气，就是不肯笑，如今这张照片拿出来看，倒是蛮有喜感，那日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转场游览虎跑泉公园时，我内急，找到景区外的一处公厕。那时杭州的公厕普遍收费，每次五角，女儿斜背的贴身小包里，攒了不少钢镚和零钞，我让她拿出零钱来交上，她竟然鬼迷心窍地上来了牛脾气，死活不肯给我这五毛钱，可能是先前的气未消。我急得不行，上去抢，她死死抱住小包，大喊不给，引来诸多游人侧目，议论。我大窘。公厕看门大叔目睹了整个过程，善心大发，放了我进去，解了燃眉之急，要不然，那天我准出大糗。女儿的这个小仇，我记住了。她也认账，只是过后记不得当时为啥那样决绝了。

　　距离产生美，搁在亲情亦是如此。女儿上大三那年深秋，我进京出差，几个月未见，顺便约她见个面。女儿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和地铁，从京郊辗转赶来。京城的堵车，远比我想象中糟糕得多。直到晚上八点多，我才匆匆赶回驻地。她已经等了五个小时，晚饭也未吃成。原先设想的团聚温馨场面，因她要在十点之前赶回学校，而化为泡影。女儿让我送她到地铁口。我知道，她是想和我说说话。一路上，与我齐头高的女儿挽着我，说些生活学习上的琐事，那是父女间少有的亲密。在她走进地铁检票口，回头招手告别的刹那间，内心的不舍和自责顷刻迸发，眼泪泉涌般汩汩夺眶而出，刹那间模糊了视线。这段经历，我以前曾经写过，女儿看到后，大为不解，也不信，她问我，你是瞎编的吧？你真的流眼泪了？一时无语凝噎！

　　相爱相杀的一对父女间，近些年稍微起了些许变化。过春节时，女儿会陆续买来几款鸭舌帽，嘱咐我天冷戴上；过生日或是父亲节来临时，会送我一条领带，或一打袜子，或一件T恤衫，再道上一句节日祝福；我颈椎痛疼时，她记得买来一些舶来膏药，让我试用。虽然我心知肚明，她花的不过是我的血汗钱罢了，但孩子心里有她爸，当爸的终有一丝暖意和小激动。小棉袄虽不能常暖，然聊胜于无，知足始能常乐不是。

　　当60后遭遇90后，这届爸爸注定劳心上头。汪曾祺先生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对照检视，显然尚有不小的差距。我自己倒是情愿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