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小风
春天,阳光明媚时,村庄周围,百花争艳,蜂蝶飞舞,村子一下子就鲜活起来。蕴藏了整个冬季的万物,伴着风儿,雀跃而起。
村后有大片大片金色的油菜花,也有如雪一般绵亘的梨花,随风荡漾,如花田一般。或许我异于常人,竟对湋河河谷田垄里一树树形似梅花的苹果花十分钟爱。
苹果树,据说起源于我国天山伊犁谷地,是一种古老的树种。后来被移植至世界各地。在中国,苹果最早被人们称为“柰”,是野生的果,后来也被人们称为“林檎”。被称为苹果,是明清之际的事情。任何水果,我认为都是自然界对人类最美好的馈赠。而对于苹果,它更有深层的含义——平安之果,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一树树沁人心脾的苹果花,更是对这种生活渴望最初的萌芽。我喜爱苹果花,大致小时候源于这样的梦想吧。
对苹果树最初的印象,因为村后湋河河里地的苹果园。湋河蜿蜒,冲刷出一块平坦的土地,大抵有十余亩。黄土高原贫瘠干瘪,可以水浇的土地,就格外珍贵。所以村里就在这里栽上了苹果树。苹果算是经济作物,卖了钱,可以给村里家家户户分点微薄的福利。那些苹果树,都是乔木,类野生状,自生自灭,从来无人修剪。高高大大的树,春天里绽放着挂满枝头的花朵,但到了秋天,果子少得可怜,十分羸小。不过,春天里,我特别喜欢跟随父亲到这个园子里来。父亲打理河谷田里的苜蓿,顺道割猪草。我成了无人管的“鸟儿”,自由在花林中飞舞。成群的蜜蜂嗡嗡嘤嘤,飞上鲜艳的花瓣,停下脚步,贪婪地舔舐着花粉。鸟儿们停在树梢,和风一起歌唱。我穿过一棵棵苹果树,寻找绽放最多花的那棵。听村里老人说,那棵树是最早从别处移栽过来的,已有三十多年的树龄。我伸开双臂,想把它搂在怀里。可惜我的双臂太短,无法抱住它。于是,我顺着它嶙峋的枝干,一点一点爬上最高处。天空一下子如瀑布一般泻进我的视野。满眼的五瓣花朵,婀娜多姿,在我的视野里流淌,令我应接不暇。宋代董嗣杲有一首诗写到苹果花。“树枝高坠展霞绡,妆点清明景物饶。帖上幸联青李字,花头不似海棠娇。英英褪雨新红淡,瓣瓣零风蝶粉绡。光景无多成实易,冰奁催荐泛凉桡。”(《林檎花》宋·董嗣杲)你看,连古人都如此喜欢如彩霞般绚烂的苹果花,何况我一个懵懂无知小孩呢!
听大人们讲,这棵最老的树,结出的苹果叫黄元帅。成熟的果子,如梨一般金黄,口味怡人,因此取了这个十分好听的名字。黄元帅刚成熟时十分脆,带点微微的涩。存放一段时间后,变得十分甘甜,但是肉质就变成面面的,吃进口中,像面粉一般。因此老人特别爱把黄元帅存放起来,等到年底来吃。嗫嚅着,根本不用咀嚼,尤其适合没有牙口的老人。我不喜欢变得面面的黄元帅。但是它散发的淡淡香气,却一直牵挂着我的味蕾。园里其他品类的苹果,我至今全都记不起它们的名字,因为味道实在糟糕。
河谷岸边的这片苹果园,成了童年我对苹果花最初的记忆。
后来,村里从西农引进了新的苹果树种。那些高高大大的苹果树被砍掉了,唯独留下来那棵苍老的黄元帅。田垄被犁铧翻出深深的沟,沟里填埋了肥料和玉米秸,为了让新栽的苹果树有更多的养分。这些新栽的苹果树,低低矮矮的,树干上有突兀的树节,父亲说这是嫁接过的品种,这个树节,就是嫁接后长愈的疤痕,新栽的苹果树种叫秦冠,还有一些是红星、红富士。神奇的是,这些矮化苹果树,居然当年栽下就可以结出苹果。俗语说,桃三杏四梨五年,以前黄元帅苹果,怎么也得栽下五年后结果。一年时光,令我瞠目结舌。这样,我就盼望着,盘算着时间,看那些低矮的树枝上,长出略带粉红,点缀着些许黄色花蕊的苹果花,再也不用攀上树梢,去欣赏它们了。
等凛冽的寒风吹过,屋檐下的泡桐花开过,苹果花也就要绽放了。放学后,我来不及放下书包,就向河谷急奔而去。远远地,看到干瘪的树枝上,挂着一朵朵花苞,鼓鼓的,迫不及待将要绽放开来。我欣喜若狂,双手抱拳,不停地跺着脚。在孩子年少的认知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明明要静静等待很多年的花,竟然就这样轻易地长出了。那个下午,我徜徉在苹果园里,久久不愿离开。沁人的香味洋溢在河谷,令我沉醉。因为,无论在哪棵树旁,我都可以摘到这些花骨朵,它们在我的视线里,和我的身高相等,我无须再仰视它们,也不用爬上高高的树枝。而那棵苍老的黄元帅,零星地开着花朵,寂寥无比。是啊,一棵树,也有生命终结的时候。这些矮矮的树枝上,正准备绽放出妖娆的花朵,炫耀年轻生命的来临。只可惜,等全部花朵绽放开后,果园的管理人摘掉了全部花朵。看到田垄间缤纷满地的残败花瓣,我伤心欲绝。父亲安慰我说,这些树就像个孩子,第一年如果结了果,后面它就再也长不出果子,就像小小的你,扛不起一袋粮食一样。我似懂非懂,听着父亲的话,翘首盼望着来年春天的花开。
第二年花期如期而至,在村里农历三月庙会的时候。中秋节前后,树枝上就挂满了红彤彤的苹果。这些苹果,像女孩子的脸庞,红得发光,红得剔透。我恨不得尽早将它们摘回来,放进奶奶的柜子里。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诫我说,不能去摘的,那是偷,偷东西要被剁掉手的。我悻悻地,心里总是不甘。终于熬到采摘的时候,全村的人们聚集在果园里,从树冠上摘下心心念念好几年的果子。堆积如山的苹果,像一座鲜红的山,燃烧着火红的火焰。最后,这些“火焰”,被分到每家每户的提笼里,珍藏在地窖里、柜子里、橱子里……等待全家分享这些来之不易的“营养品”。烂掉的果子,也成了猪猡们最爱的食物。
我非常喜欢吕新军那篇写苹果的文章。童年记忆里,苹果的味道会让我们每个人如此眷恋。“没牙的奶奶靠着红漆木箱盘腿坐在炕上,吮吸着嘴里的一点苹果,一群子孙们分享苹果。苹果吃完了,红漆木箱里仍然保留着浓浓的苹果香味。在奶奶揭开箱子时,我仍扑上来大吸两口,奶奶更迅速地合上盖子说:小心香气跑了,奶奶说得没错吧,苹果放一放,香气就一直留在箱子里,新衣新帽上都是苹果的香气呢。”我的记忆里,那些收获的苹果,奶奶珍放在柜子的最里面,等到冬天的某个隆重的节日,才拿出来切成一牙一牙,分给全家人围着炕头吃。窑洞里,泛溢清新的苹果味道,似乎那一刻,才是世间最温暖的时候。
某个冬天,老态龙钟的苹果树从田垄被一棵棵拔起,它们再也无法开出繁盛的花朵,再也无法结出挂满枝头的苹果。父亲说,这些矮化树种,只有十年的挂果期,树龄大了,就结不出果子了。我突然明白,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年轻的时候我们拥有无限梦想,等年迈时,只能回忆过往,在时间中与岁月抗争。那些苹果树生命的终结,就是在阳光的曝晒中,渐渐变成了一桩桩干瘪的柴火,堆积于屋前檐后。似乎,一树苹果花的蝶变,最终成了一缕缕炽热燃烧的火焰。来年春天,在村庄的田垄里,我再也看不到最喜爱的苹果花了。好像华丽的外衣,被换成了单调的颜色一般。
村庄的田垄上,在我眼里,从此没了生机,变成了唯一的绿色,绿得让人困顿。一树苹果花,于我,成了遥远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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