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凤至
舅舅走了。
絮絮之风,衔着勃发的春意拂过街巷南北,拂过曝在日光下少年小小的脑壳和年长者佝偻的脊背,拂过每个生命的重量。
我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他送我的那套书。书边已经泛黄,但封面那些线条依然鲜活,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跃起,唱一段西皮二黄。戏说众生百态,那些扮相鲜明的角色,在我迷蒙的眼前与这些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书桌上的台灯亮着,在书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我翻开扉页,他的题字还在:“赠外甥”。纸张翻阅时发出轻微的脆响。这套书跟着我搬了许多次家,书脊的题目已经有些斑驳。张大千作的序言页总是最先被翻开,边缘比其他页面更深些。这书印刷至今已过半个世纪,墨迹有些褪色,可那笔画的走势,我阖眼都能描摹出来——有文人的风骨,像被风吹过的竹林。
他爱戏,是个资深老票友。从前经过戏院,听见里面传来锣鼓点,我还会驻足。某个瞬间,总觉得会看见舅舅从人群中走出来,袖口沾着油彩,笑着向我招手。国剧讲究的是个味道,就像喝茶,要慢慢品。爱了一辈子戏的他也熏陶了这样的特性,他的画要品,人也是。张大千夸他画的脸谱能让毕加索和马蒂斯折腰,可后来他只是笑笑,说这些不过是友人的消遣,当不得真。但我知道他每晚都要画到深夜,画废的稿纸在桌角堆成小山。
不似大众印象中的专业画家,他并不是专业画家,也不需要这样的束缚制约着他。他的画松动,有灵性,寥寥几笔,就交代清楚笔下角色的起承转合,带着大宋文人画的故事性。
他画脸谱时说:“要懂得留气口,画到紧要处故意停笔,让那未完成的线条自己‘活’起来。”后来我才明白,这份松弛感和他唱戏是一个道理。高音不唱尽,留三分让人回味。
早春的风里还是夹杂了冷意,从窗缝里钻进来。茶水凉了又凉,我抬头望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云彩,就像我此刻空落落的心。我开始回忆起他的生平,舅舅生于1928年2月28日,也走于2月28日,形成了一个巧妙的闭环。小时候,母亲常向我讲起他,说他很有才气,1949年去了台湾。那时台湾于我是个模糊的概念,只知道那里住着一个舅舅。
母亲看我也画画,引导我向舅舅的方向学习,他画画从来不照着东西画,看过就能记住。我试过,照着院子里的石榴树临摹,却总画不出那种神韵。舅舅不一样,他去看场国剧,回来就能把人物扮相画得惟妙惟肖。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惊叹。
我画画至今,始终达不到他的高度;读书十遍,也不及他过目不忘。但每当我拿起画笔,总感觉他就站在身后,用那双温和的眼睛注视着我。我虽不及他,却因他曾在这世上走过,能追随着他的脚步而倍感荣幸。
20世纪90年代两岸通畅后,舅舅住在北京,我去探望他并和他外出旅游。明十三陵神道的石像,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典故,他一个一个给我讲,说到兴起时,会用左手在空中比划。那天日头很毒,他的白发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我听得入迷,视线粘在他随风飘逸发光的发丝。我不知道他这么广博的知识从何而来,知他平时爱读书,可单凭读书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他正指着石像的花纹介绍,情至深处手舞足蹈比划起来,像个少年人。看得我一愣,又一笑。怎么会有如此专注的人。
后来有段时间,他在青岛常住。我每次去拜访他,他都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几本书。他见我来就和我聊起绘画,畅谈张大千。有时他说话不方便,就用左手写给我看。
中风改变了他的用笔习惯,让他被迫左手执笔。我想象他扶着桌台,颤颤巍巍适应的动作,可他行笔丝毫没有生涩的停顿,像天然的左撇子。我知道,这得益于他多年的书法功力,而这是我无法企及的。
即使卧病,他依然操着有条不紊的口气和神情,向我嘘寒问暖。骨子里流露的沉淀与涵养还是那样熟悉,令人心生敬仰。有时带相熟的朋友去做客,私下聊起,无人不惊叹于他的谈吐与举止非凡,担得起“先生”二字。
后来他返回台湾,我又去探望过他……舅舅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亦无法前去悼念。
他送我的书,那些鲜活的身段在灯光下栩栩如生,得了生命般在纸上舞蹈。我忽然明白,舅舅从未真正离开。他教我看世界的眼光,教育学生的方式。他对待艺术的态度,他言谈中的修养,都已融入我的生命。
梦回莺转,仿佛能藉由戏台,看到他站在那里,如杜丽娘歌颂生命与自由那般,为他璀璨的一生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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