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生

　　从绩溪上庄镇去往泾县桃花潭镇查济古村，并无直达的交通工具，先得返回绩溪县城，换乘高铁到泾县后，再从泾县乘坐小巴车，方能抵达，如此来回一折腾，半天的工夫就被耽搁了。

　　进入查济村口的第一个照面，我晓得我早该来的。这里被称为“中华写生第一村”，古村明清时期的建筑保存得多而密，一条蜿蜒曲折的许溪穿村而过，静中有动，使古村霎时鲜活了起来。村内移步换景，宛若画中游，三两老妪蹲在溪边捣衣、洗野笋，溪岸石板路上，一排竹晒匾上晒满了条索整齐的笋尖，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暮春午后，狸猫在街上慢悠悠地徜徉着，并不理会游人的调戏与亲近，土狗静静地趴在老宅门槛前，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可能它们见过的世面太多了，根本懒得去招惹人类。

　　夜宿古村。选中一家古旧的三层客栈住下，曰“天申桥客栈”，其坐落在村中许溪的南岸，门前溪水缓缓东流，汇入青弋江。中年老板姓翟，恰巧与我同庚，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自言继承了查姓外婆的祖业，夫妻合作开餐馆，兼营民宿，他拿出一套书来给我看，中国旅行指南系列《安徽》篇中，对他的客栈颇有佳评。客栈门口的石拱桥即是天申桥，寻常朴素的外表，并不怎么起眼，却是建于明代崇祯年间的老物件。此与村中原生态的石板桥、青石路、卵石路、祠堂、幽巷、古宅、民居、过街门楼一样，这也正是查济村在古建保护与开发中的可取之处。

　　清明前后正是食笋的大好季节。笋在北方属中高档食材，在物流尚不发达时期，鲜春笋尤少见。清代李笠翁说，笋乃蔬食中第一品。查济村周边山峦起伏，植被茂密，翠竹猗猗，盛产野山笋，村民几乎家家晒笋、食笋，在这里，笋是寻常之物，也是必备之品。客栈菜牌中的野笋烧肉，正合时宜。肉是土猪肉，有久违的天然肉香，配上柔韧鲜嫩的半干笋尖同烧，是绝好的下酒菜；野水芹炒香干，也是时令菜，野水芹产自店门口的许溪里，于大自然中就地取材，入口，有浓郁的青秆气，是荡漾在山谷溪水间的野逸之气。店家说，野水芹上市期极短，再过上几日，水芹口感变老后，就过季了。

　　有菜无酒不欢。自街对岸酒坊买回一瓶古村人家自酿的八度桂花米酒，冰镇后，入口清冽爽甜，米香花香馥郁芬芳。当街临溪而坐，偷得浮生半日闲，伴着夕阳彩云、青山远黛，一时间竟有了几分醉意，不由得想起李太白的那句诗来：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清晨五点多钟，窗外传来“咕咕咕”的鸟叫声，拉开窗帘，一只珠颈斑鸠站在美人靠外的屋脊筒瓦上，高傲地仰着头，似是认真地在叫我起床。走出屋外，退去游客潮的村子静谧安详，晨雾尚未散去，古村人家的烟囱上冒起了袅袅炊烟，溪边又传来了“咚咚噗噗”的捣衣声，许溪“哗啦啦”不息地流淌着，这是暌违已久的田园生活场景。当我坐在溪岸记录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有些感动。

　　在红楼桥畔的一家夫妻早餐档落座，一碗鲜豆浆，一客香软甜糯的查济米糕，一份以春笋豆干雪菜入馅的煎笋饼，留下了查济味道的舌尖记忆。

　　回到客栈，老翟夫妻刚从山上自家林地里挖回一大捆雷笋，剥笋、焯水、晾晒，麻溜溜的，忙得一刻不闲。我忽想起办公室挂的一幅联语：晴久未尝雷后笋；春归才试雨前茶。遂当机立断，嘱咐他午餐弄一盘雷笋炒肉丝吃吃，应景、解馋。老板娘笑着说，你懂行！

　　客栈斜对面有一家理发店，门口招牌上书四字：学生洗头。老板是位中年妇女，我好奇地问她，你是学生？她白了我一眼，没吱声。约好理发的时间，再一次进店和老板聊了起来。她姓查，比我小三岁，自外村嫁到查济，在此开了三十年理发店，自言目睹了古村由衰及盛的整个过程。她说，原住民和原来生活场景的原样保留，使得古村开发更接地气，也更热闹起来，在外打工的村民纷纷回来创业，查济终于出名了。她笑言，如果你多年以后再来查济，说不定我还在这儿理发呢。说到门口的招牌，她解释道，查济每天都有几百上千的美术生在此写生，经常有女生来问有没有洗头的项目，女生头发长，住的客栈又比较简陋、人多，经常洗不了头发，所以我才增加了这个经营项目，学生们一看就懂。原来如此。我偷着笑了。

　　不得不说，理发师的水平果然不错，价格极低，当即请人临街拍了照，立此存念。

　　查济的美，要慢慢游，细细品，不兴走马观花。晌午时分，泡上一杯明前碧螺春茶，坐在溪岸桥边崖坡上欣赏老街风景，山风徐徐拂面，气候温和滋润，对面游客时不时在眼前举起相机取景拍照。此刻，卞之琳的那首诗，正应景，诗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十几名美术生坐在旁边写生，速写、水粉、水彩、水墨，画累了，嬉戏，打闹。她们是风景，我也是。

　　查济是画家写生的天堂。沿许溪石板小道一路往山里迂回西行，是一处称为画家村的地方。此地篱笆小筑，翠竹掩映；古宅回廊，傍溪蕉叶，参天巨树，临榭石桥，宛如闯入一片散装的江南园林。置身此境，画笔、语言皆显得苍白乏力。

　　时间过得太快。中午时分，老翟打来电话说，该回来吃饭了。午餐除一盘约定好的雷笋炒肉丝之外，又点了一条红烧活鳊鱼，雪白的鱼肉，满透着新鲜劲儿。这两款菜烧得出奇得好吃，以至于和谁都不想搭话，只想此时此刻打起精神去对待去品咂这大朴归真的人间至味。

　　这是查济留给我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