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禄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此心谓谁?心在何处?
在一千年前,始在唐朝、源于南国的这场辩经,突破岁月的沉尘,植根于我的心田。在无数个如水的日子里,我如同赤着脚丫在沙滩上捡拾贝类的孩童,想在海浪漫过的地方,找到过往岁月的印痕。细浪一层一层地将岸边的白沙,带向更深的蔚蓝,一切都在周而复始中归于原点,但是被风漫过的心,却是浸着海的味道,已不再原地打转。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当年惠能大和尚的顿悟,实在是源于心灵的打开,而契机,应当是风的点拨。在赤壁之下,苏东坡曾慨然叹曰:“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风是大地的呼吸,是日月的脉搏,它是牵连往古来今的种子,举凡她所漫行的地方,都以雨雪和日月的姿态,将日子揉捏成各种姿态。
风,漫过我幼年的故乡,总是以清冷的蓝色调与我的记忆相伴。那时,我与爹娘居住在四间老屋里,低矮、狭窄,即便是后来我多次为这座日渐衰老的砖瓦房,翻新、加固、装修,可是它骨子里的单薄与瘦癯,与在冷风中的瑟缩,都是我童年里顽固的印象。寒风穿进北窗、吹着尖利的口哨,敲打着我的耳膜。我在鼻尖冻僵的凌晨起床,吃过娘早早地为我准备好的玉米饼和玉米粥,靠着胃底蛰伏着的这点热乎气,骑着那辆老掉牙的大金鹿自行车,在曦微星光的引领下,去十几里外的小学上学。空荡荡的校园迎接我的早到,教室的门还没开,我坐在台阶上,仰头看清冷的空中,细数那几盏眨眼的星星。风变轻了,我的心也柔静了,课堂里的琅琅书声、书本里的珠玉文字,都在导引我走向梦的远乡,那里有我的诗和关于未来的畅想。
在乡村学校读书,午饭是自家带来的干粮。用小布兜裹着,以班级为单位,收拢来送到学校食堂,用大笼屉蒸得热气腾腾,中午吃饭时我们围拢在这罩着白气的花花绿绿的笼屉前,从热得烫手的各色布袋中,找到自己的食粮。一碗开水,一块咸萝卜头,一块蒸得有些沸腾变形的玉米饼,这简单的一餐里,我没有品咂出读书的快乐,生活就是最具体的教科书,从黄土地的方向遥望城市,我从匍匐者的角度感受着人生的重量。
“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风化雨、枯木逢春,我沿着春风指引的方向,懵懂地将自己单薄的日子送进县城的怀抱。经历了初中三年的焚膏继晷、孜孜以求,我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可以早点工作、能脱离土地却也可以不离乡村的职业,上师范当“孩子王”,拿着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在当年这是倍受老师和同学轻视的决定。我说不上是出于情怀,还是出于享受助学金的原始冲动,我现实得有些斩钉截铁。后来,当小学老师的姐夫专门到学校里去给我改志愿,学校答复说志愿已报到教育局招生办。多年以后,我在这所为众人仰慕的县教育局工作了八年,才知道招生办居然可以规定普通学子人生的轨迹。凡事都有固定的秩序和逻辑,我只是按照心的方向,坚定地迈步向前。
师范岁月是我淬变的契机,影响我未来岁月的许多习惯,都是在这里扎根发芽的。我有学习书法的底子,在这里有德高望重、教学严谨的王懋老师,他当时已过60岁,退休后又返聘回学校当专职书法老师,我成了他的课代表。有时我想,他的退而不休,是我的书法情缘的一种机遇。临帖、创作,笔与墨色的舞蹈,已是渗透到骨血的生活方式。我的作文经常受到李振声老师的肯定,他以声情并茂的语调在邻班里读我的散文,溢美之词也弹拨着一位少女的心弦。同窗五年、白手起家,我和夫人的情感之旅,也许在当年就播下了甘霖雨露。我们都是学校社团的活跃分子,我是校园广播站和校刊的总编辑,她是班里的宣传委员,一起办墙报、出校刊,在火热的日子里我们一起走过纯真年代。
风以它细密的针脚,串联着貌似不经意的日子。师范毕业后,我被推荐到岛城深造。报到的时候,正是天气燠热的季节,姐夫和我抬着行李卷,来到李村河边的这所有着悠长岁月的四合院围拢的学校。学校占地不大,旁边有个农艺场,远离岛城的繁华地段,学风简约又朴素,是个读书进学的清净所在。同学都是从周边县城师范考选的,大都是纯良踏实的平民子弟,即便有一些岛城市民的优越感,融入这个氛围也不是件困难的事。教中文的王玉环老师刚刚参加工作,在教学和管理上也有一股子韧劲,她以自己的勤奋执着,想把这一群和她年龄比肩的男男女女们扭成一条绳,在学校的歌唱、普通话、“三笔字”各项比赛中都能出人头地。她对我的写作也是青睐有加,经常用那字正腔圆的女中音,在课堂上讲评。我抑制住内心的自得,小有成绩地欣赏着文字经过声音演绎后的另一层绵长细密,觉得这些珠粒一样晶莹的符号,有了光的温度、玉的色泽和金属般的坚实,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那段日子里,我决心要锻炼自己的普通话,学习的老师就是和我一起迈进校门的、即将成为女友的未来的夫人。晨光暮霞、河边树下,我们的琅琅书声滋润着风的舞步,心跳的节拍也催动着向上的力量。在即将毕业的夏季,我们坐在栈桥边的礁石上,我在她送我的两册《论语别裁》上郑重写下:“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悦君兮君不知”。
海风将两情相悦的信息,送达我期待的心房,我们在经历了乡村教学、基层考选等轮番洗礼后,在县城成家立业,迎来了孩子的出生。在这段时光里,我们以励志的姿态参加法律专业自学考试,四年时间里通过了27门专业课考试。我们共同到济南洪家楼参加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夫人怀着几个月的宝宝,大腹便便地获得了论文优秀等次。在县城稳定后,在家人和朋友们看来,我们可以按部就班地顺应季节的顺序,不紧不慢地过好日常。只是,我的心里依然被风弹拨,隐约地,我听到蛰伏在意识深处的声音,那是与海的约定、与岛的牵扯,我的脚步朝向风的方向。
当春风再次拂过岛城,在层叠的群山的推送下,我在位于伏龙山上的书房里,又能可见泡桐树的花萼了。每年五月初的时节,它们的虬枝上如约点缀这靛蓝带雪的酒盅状的花朵,三五一簇、八九成群,高高低低地堆垛成鲜亮的一树,在轻风里漫舞、在细雨里吟哦,把一月的时光加上韵脚,就是春天熟透欲滴的感觉。泡桐花次第离开清浅的疏枝,一大片绿色的叶子挂满枝头的时候,我知道夏天已经来了,岛城的湿热,又在风的带动下如约而至。
农历甲辰的冬天,北国已是小雪初绽,我追随着南国的风,一路来到广东韶关。很偶然的,我被引导着参观了曹溪的宝林寺,六祖惠能演法的禅宗祖庭。当我看到身披袈裟、垂睑端坐的惠能大师的肉身法像时,那一千年时光酝酿的能量场,一刹那的回眸,顿住我的心神。“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这穿行曹溪水上的南国风,似乎在精准地传递着历史的讯息。
风动了,敲打着我的心弦。复调的音量被风带出老远,我的心向岁月张开翅膀,没有驻在原点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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