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何以经典
在文学艺术界,“创新”的口号十分响亮,对“创新”的说法,似乎从来没人反对,也不曾深思文学艺术的“创新”,与其他领域的“创新”有什么不同。我们将会发现,文学艺术很难进步,即便可以,其根本也不在技术层面,不在技法和形式上的花样翻新。不然就太简单太机械了。一味追求形式“创新”,只会让艺术变得可笑和廉价,走向末路。艺术当然包括技术和形式,但它必须是有意味的形式,而不是独立于精神和思想之外的涂层。
艺术是心灵之业,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激越和感动,是生命的吐放,绝不等同于通常意义上的技术实验。托尔斯泰的作品常读常新,他的作品不会陈旧。随便打开一本,描写多么准确、情感多么动人。因为这一切都来自特异的心灵。经典是不朽的,所以才能够成为经典。
应该不厌其烦地解释经典、推广经典,不厌其烦地告诉身边的人。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多么老的一本书,文学新潮一波接一波往前涌动,现代派后现代派,林林总总,可这本十九世纪经典作家的节奏何其缓慢,文字何其奢侈,遣词造句在今天看来,已是过去时,但它仍然十分迷人。
在永恒面前,所谓的“新”是难以替代的。屠格涅夫写了很多作品,很少超过《猎人笔记》。像托尔斯泰那样的作家更是绝无仅有。
马尔克斯和索尔·贝娄,是从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介绍最多的、最了不起的作家。但是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抹之不去,数字技术的后工业化时代,不会产生古典意义上的经典了。他们跟托尔斯泰的区别在哪里?他们的作品毕竟是现代主义的产物,作品里掺杂了颓废与轻浮,更有机智敏思,超绝的技术,却少了一些伟大感。他们缺乏托尔斯泰式、雨果式、但丁式、歌德式的坚定、恒心与自信,没有那种伟大感。
杰出的作品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它的杰出。怎么找到这个理由?这就必须推开那些凌乱和喧哗,只执着地寻找这个“唯一的理由”。这是很难的。
美国作家萨洛扬没得过什么大奖。他写过一本短篇小说《我叫阿拉木》,可能是一生最好的作品。一本很薄的册子,中文版是吕叔湘翻译的,叶圣陶作序。有人从这本书中获得了大营养,也就是说,摸准了那个“唯一的理由”。《我叫阿拉木》里有一帮装傻充愣的孩子,认认真真地办一些可笑的事。这可以看成一本绝妙的“儿童文学”。
数字时代太喧哗了。我们要在这里强调:文学艺术不是,或不仅仅是一场推导和计算。在充满计算的数字时代,尤其要警惕这种机械的认知方法。对于文学和艺术的理解,不是依靠清晰明了的计算逻辑去把握的,它往往包含了更复杂的成分,需要使用和调动我们的感悟力,比如直觉、通感和联想。事物有时说得清,有时说不清。说不清的部分,反而有可能是最具审美意义的。
在商品交换和技术主义极为发达的时代,生产领域进一步走向专精化,这是一个大的发展趋向。但物质领域与精神领域是不同的,规律也不尽相同。商业主义和技术主义会对精神创造造成异化和侵蚀。从世界范围看,文学创作和研究正在受到这样的损害。经典就是金子,我们不要覆盖。
关于中西方“正典”
现代汉语大多依从了翻译语言的路径,这是不可避免的。但现代汉语的演化,根本上还是来自古代汉语。我们的古典纯文学小说,除了一部《红楼梦》,几乎没有太多可资借鉴,因为大多是通俗小说。所以世界小说对我们的影响是必然的也是重要的。
中国的文学正典,主要是诸子散文和诗。西方正典大多出自奢侈使用文字的年代,比如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但丁、歌德等,还有几大悲剧、史诗之类,都写得很长。它们是那个时期的产物。我们在接受和学习中,会不自觉地把国外小说经典的叙述习惯、语言气息保留下来。而中国的文学正典则是非常凝练的。网络时代尤其要学习中国的传统文学表达,比如其中的简洁和语速。中国传统的雅文学有一个最大特点,就是极其简约。我们如果不能跟它建立亲密的血缘关系,跨越是难以产生的。准确的民族语言、准确的当代表达,一定是来自汉语经典的句法构造规律,不然就会流于芜杂和蜕化。
我们有幸也不幸地生活在一个计算无所不在的时代,希望依靠它来解决所有问题。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依赖计算。靠计算活着,无论如何都有点不对劲。实际上,一些非常重大的事物,靠计算是解决不了的。爱、文学、诗、语言艺术、精神与情感,这一切是计算出来的吗?非但不能,还会造成功利主义的毁坏。所以更要依靠文学的诗性,去对冲无处不在的计算。
所有杰出的文学,都是功利主义的敌人;而所有的功利主义,都是诗的敌人。
从经典“儿童文学”看文学
有人谈到“儿童文学”的重要性,常常将其视为整个文学的“入口”和“基础”。是的,我们考察一个时期的文学,就不妨从“儿童文学”入手。实际上有什么样的“儿童文学”,就有什么样的“成人文学”;甚至可以说,有什么样的“儿童文学”,就有什么样的文明水准。
当代童书的体量十分庞大,随便走到一个书展上,就会看到成山成岭的童书。国内有数不清的儿童出版机构,一家出版社年内出版几百部童书是轻而易举的事。就因为人口基数大,童书吞吐量大,而且今天的制作规模已经超过了实际需求,所以才会造成这种状况。这让人想起20世纪五十年代的大炼钢铁,那时候是“家家点火,户户冒烟”。
面对这种畸形的发展,可能也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接下来必然会有一个萎缩的阶段,进入相对的收敛冷静,写作者和出版者可在这个时期总结和调整自己。单说“儿童文学”,即有机会由泥沙俱下的粗放式生产,转向“第二层级”,提升行当内的“专业化”。就一种类型文学来说,这大概也是最起码的要求。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国范围内一年也出版不了几本童书。可见那是一个很特殊的时期。
演变到今天的情势,儿童出版业仅仅用“繁荣”二字已经无法概括。结果,我们发现有些事情还要从头做起、从基础开始。这样讲,实际上并不是在讨论“文学”的高标准,而只是在说一种行业的基本运行规则。事实上,我们也只有避免过分的粗糙滥制,才能将“儿童文学”的写作提高到应有的专业水准,从这里进入“第三层级”:“高度的专业化”。
大家可以看一下《马提与祖父》《青蛙与蟾蜍》,这两本书的写作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的“专业”水准,所以我们认为它们是更高一级的,不妨称之为“高度专业化”的作品。就写作者来说,他们除了才华,显然囊括了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漫长的专业训练,这背后付出的汗水是难以估量的。没有这样一场准备,没有巨量的劳动和苛刻的操练,是断然抵达不了这种“高度专业化”层级的。
我们本土的当代“儿童文学”,有许多并不差于它们。虽然这种“高度专业化”的作品还嫌太少。本土“儿童文学”有自己的性格和特质,也作出了重要贡献,产生了很多好作品。但从总体上看,本土“儿童文学”的“三级跳”还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按照如上这三个标准或层级的划分,写作和出版都可以找到自身的对应:“第一层级”是粗糙和巨量、参差不齐,这是目前“儿童文学”的总体状况;从这里向“第二层级”跃进,达到“专业化”;然后才能迈向“第三层级”,进入“高度的专业化”。
这是一个漫长的渐进的过程,可能也不是局限在文学本身就能拎清的话题。
如果还有“第四层级”,那就是“儿童文学”的经典了,它们也属于整个文学史中的经典。《荒野的呼唤》《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以及安徒生的作品,可能已经超越了“高度专业化”的层级,走向了浑然和苍茫,进入了世界文学的经典。
这些经典在任何时代、由任何人看,都不会觉得浅薄,都会被其中深邃、激越、复杂的生命表述所折服。它们不仅是“儿童文学”的瑰宝,而且是整个“文学”的瑰宝。
伟大的文学来自特殊的生命,这里既需要他们的“妙手”,又需要他们的“偶得”。马克·吐温写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到了《汤姆·索亚历险记》就差了一点。杰克·伦敦写了《荒野的呼唤》,到了《雪虎》就差了一点。前者才是超越性的创作,是最为稀缺之物。
我们等待当代文学长河的潮涌不断推拥,等待“妙手”、等待“偶得”。当代“儿童文学”没有经历前三个层级,也就不会出现第四个层级。这需要我们的“儿童文学”写作者、研究者和出版者,从中外文学经典的大坐标去考察、要求、理解和创造,走向“专业化”、“高度专业化”,最后抵达那个梦想。
成为经典的途径
很多人有个疑问:就文学写作来说,不同的途径和方法都可以产生杰作,比如一些很有影响和地位的作品,语言似乎也比较粗糙,远不够“精致”,更谈不上什么“高度专业化”。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绕开某个阶段,是不是还存在其他可能、其他路径?
让我们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找几个例子,包括所有的文学。大家最为熟悉和认可的几位作家,如像马尔克斯、索尔·贝娄那样的“技术主义”;如像海明威一样“精专”,每个词、每个标点、每个结构的局部,都处心积虑地追求自己的特异和精湛。
读马尔克斯的《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霍乱时期的爱情》,特别是《迷宫中的将军》《百年孤独》;索尔·贝娄的代表作《洪堡的礼物》《赫索格》,我们很容易感受它们极高的技术含量。文学史上的确出现过一部分非专业的、不修边幅的杰作,它们似乎歪打正着,同样成为不可逾越的作品。比如《白鲸》,就像一个业余作家所为,什么东西不该写他就写什么,不讲结构,不讲章法,不讲语言,异常凶猛,完全是一锅炖菜。鲁迅曾说:“我盼望出现一个凶猛的作家。”没有比赫尔曼·麦尔维尔胆子再大、再不讲规矩、再“凶猛”的了。他冲进了彬彬有礼的文学殿堂。类似的还可以列举一些。
麦尔维尔的孟浪和莽撞,在当时遭到了普遍否定。多少年过去以后,人们却难以忽略《白鲸》的那种生猛,那种力量,童言无忌又老谋深算。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白鲸》是独一份的。
类似于《白鲸》的,还有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它好像也难以卒读,啰唆得让人不能忍受。这是另一个极端。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这部作品在文学史上同样绕不过去,书中那种混乱、激情、癫狂、偏激,都达到了一个极数。这只是“现象级”吗?好像还没有那么简单。一部作品不只是因为一个“现象级”就变得不朽和不可绕过,而一定是本身所蕴含的艺术价值,特别是不可估量的生命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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