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密草木遮映着山豁口,沿坡复行数十步,一个小村庄跃然眼前。它地势高,卧在铁橛山支脉睡牛山的臂弯里,岭崖之上,是为东南崖村。
放眼望,茶园耕地高低错落,山林沟壑参差纵横,一派幽静的山野风光。长杨映沼,芳枳树篱,清风中飘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村干道直达南山,沿途是茶园,菜畦,猕猴桃园,樱桃园,庄稼地。峰峦间薄雾缥缈,红瓦石墙的房子悠然见南山。土鸡在墙根下寻草籽,花猫蹲树丫上打瞌睡。有人在大门口晒花生,有人在院子里剥玉米,有人坐树荫下聚堆闲聊。一些私家车井然有序地停在路旁。
秋日的农家,墙头皆悬挂着生趣盎然的水墨小品:黄花,绿叶,青蚂蚱,悬垂的长丝瓜。白花,绿叶,圆鼓鼓的大葫芦。葫芦肥硕,农家用软草垫底做窠托举它,像呵护一枚珍贵的恐龙蛋。紫豆花,紫眉豆;白豆花,绿眉豆。一嘟噜一串,或闪烁紫云母般的珠光,或透露碧玉般的温润。青蔓挑起眉豆,仿佛一串串金秋的庆典爆竹即将炸响……
不止此,猕猴桃也悄然入画。在东南崖与南方水果相遇,令人惊喜。毛茸茸的猕猴桃最早见于《诗经》与《本草纲目》,祖籍湖北宜昌,20世纪80年代远嫁到东南崖村来。还有一个品种留洋新西兰“剃了个光头”再回国,称为奇异果。它们已经在这里繁衍更新了好几代。穿街走巷时,我常被墙头上墨绿所吸引,不同于树树皆秋色,那密密匝匝的叶子,在墙头,窝棚,门楼,树杈,屋顶上恣意渲染。藤蔓上搭下挂连成网,有的人家干脆在小巷上方或者菜畦上空搭几根杆子,猕猴桃藤就势攀爬,铺展成绿色的凉棚。人们走在凉棚下,抬头即见“猴头猴脑”的果实,数量之多,煞是喜人。
栽种茶园和猕猴桃的人家,一定是烟火袅袅或者对故乡魂牵梦萦的。村子里有那么多人走了出去,有的时常回来看看,有的却漂泊他乡再也没有回来。柿树和石榴树那红彤彤的小灯笼,照亮了乡愁沉积的窄胡同。村西头有三两处久远失修近乎废弃的院落,小梧桐在墼(ji)墙瓦缝间扎根,黄杨和香椿肆意丛生,鸭跖草和葎草疯长,仿佛一些理不清的离愁,仿佛说不完故事的片段。三百七十多岁的老槐树是时光的见证者,它泰然自若,经过乱世风雨,安享今日阳光。
是的,东南崖有故事。故事的开头,就在东南崖207号。院中桂花树高过屋檐,根生多株,大有独木成林之势。花香馥郁,半条街浸在桂花香气中。现在的一切是20世纪80年代重建的。原来是什么样子?可能垒在门垛中的那些经过炮火硝烟的青砖知晓,可能那破旧不堪的柴扉知晓。杨凌波,曾经在此住过。
杨,山里杨,声名显赫。
“杨家”是一个聚沙成塔的族系;“山里”,指山间地带。民间统称六个山村为“杨家山里”,足见杨氏族系的分量。据传六百多年前,明朝大移民,杨氏先人们从山西迁徙而来。他们发现了绵长纵深的铁橛山脉,有山,有水,有丘陵沟壑。兄弟六七个,围着亲情坐。不要离得太近,也不能隔得太远。遇狼遇险吼一嗓,有肉有酒呼一声,循着空谷传音就能迅速聚拢。兄弟你落脚在西山头,溪沟九曲,那里就叫九上沟;兄弟你落脚高土之上,那就叫墩上;兄弟你落脚之处,雨后遍地黄泥巴,就叫黄泥巷;兄弟你落脚的埝儿位置低,群峰环抱,就叫大下庄。兄弟你落脚我的西北方向,就叫西北庄;兄弟你落脚在我东南方向的高崖之上,就叫东南崖吧。西北庄,东南崖,咫尺相望。于是乎,生根,抽穗,一代代繁衍开来,小门户逐渐壮大成村落。
杨氏大家族人口越来越多,山多,地少,生存资源越发匮乏。加之世态动荡,民不聊生,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杨家山里靠种大烟换点钱补贴家用,换支枪防贼匪。各村成立“联庄会”自卫防御。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1938年6月,日军飞机野蛮轰炸杨家山里及周边地区,仅一天时间就炸死、炸伤群众40余人,炸毁房屋400余间……杨家山里只有绝地求生,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联庄会”迅速集结,组合为有领导有谋略的“团练”,兄弟村拧成一股绳,领头人就是东南崖的杨焕林,他是杨凌波的父亲。
战火迫使学校停课,杨凌波已经回到父亲身边,读过中学,他知道只有抗日才能救国。他开始奔走大山内外,暗中联系各路开明人士,引领邻家兄弟杨和平、山外的姨家表兄弟陈济连等参与抗日行动。1939年,在墩上杨风池的举荐下,杨凌波找到了党组织,杨凌波他们假借在东南崖办学校开布店等事业暗中宣传抗日,建立抗日交通联络站,传递情报,支援前线……
1944年4月22日,敌人偷袭杨家山里。日伪军勾结内奸里外接应,用两个团的兵力、用分割进攻的办法,致使杨家山里村与村之间失去联系,匆忙独自应战。那天,暮色沉郁,黑压压的敌人好像空降,突然翻越北马石崖涌下来,铁橛山脉枪炮声四起,分不清到底是哪个位置放炮。眼见我方损失惨重,东南崖人杨和平无比愤懑,欲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敌人意取杨凌波,而杨凌波机智抽身,他急中派杨家兄弟报信,命杨和平安全撤离:“往西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杨和平二人只得折回院中想计策。“点火,点火,烧死他!”杨和平赶紧扔出一颗手榴弹,轰的一声,二人借机翻墙而逃。天色黛黑,风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和烧焦的树木味,连鸟儿都不叫了,大山里寂静得令人恐怖。他们沮丧地走在幽暗的山路上,心情和夜色一般凝重。因寡不敌众,杨家山里被敌方占领,烧杀洗劫一空。杨姓“内奸”为给自己留条后路,反倒把杨凌波的母亲和妻子掩护起来了。而杨和平的老母亲被日伪军抓去当了人质,要挟他投降当副官……几天后,他们又集结力量,夺回家园。之后,“杨家将”们奔赴沂蒙山,参加了八路军。
有炮火印迹的北马石在哪?环顾四周,青山葱葱,绿水悠悠。东南崖村杨书记指向村子东北方,说,现在只剩“马身”了,早年为修公路,“马头”奉献出去了。目之所及,是生机盎然的茶园和果实累累的田地。
有年轻人骑电动三轮车,载满新鲜的山栗刺球,车后跟着春蓓和秋果两个小孩子。他们都是东南崖的新生力量,平时生活在城里,周末和公假回到东南崖村,种茶采茶,打理猕猴桃园和樱桃园,招呼更多城里人来采摘。茶叶,也是东南崖村的骄傲,竟有三四十年历史。在这大山的褶皱里,隐藏着丰富的物产。一脚在繁华城市,一脚在美丽乡村,这是很多杨家山里年轻人新的生活方式。
“看,大太阳!”秋果喊。一轮大大的红日从山头冒出来,给广袤的田野镀上一层金色。红色的莺萝花格外灿亮,像耀眼的小星星,从篱笆爬上树梢,从田垄攀上山丘,点亮了东南崖,点亮了铁橛山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