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三月，诗意的季节。晨雨还在下着，大巴车匀速地行进在去婺源的公路上。抹去车窗的雾气，透过雨丝沿路游览，远山蜿蜒起伏，田野广袤斑斓，拼接而成的版图，宛如巨幅长卷在眼前快速推展：濛濛中，间或稻禾泛绿、麦苗青青；间或池塘涟漪、垂柳依依；灰顶农舍，马头墙伫立，释放一派徽风赣韵。氤氲之间，最为抢眼的也是最为牵动人心的还是那些金黄而茂盛的油菜花。

　　那些油菜花啊，烟雨遮不住，它们一片又一片的，不必说有的根植在大田里、有的倒映在池塘里、有的簇拥在徽舍农庄；不必说有的成长于坡地梯田上、有的花插于麦苗稻禾间、有的旁落于田头地尾的边绺处，就说它们不分坡地田间肥瘦、不择领地分寸方圆，纵是放在哪里，就在哪里绽放，就足以博人眼球，触动人们心底的柔软。那流光似的黄，黄得温柔大方，与那片青啊、绿啊，那片白墙与黛瓦、那片烟柳与雨幕，还有那片温暖的红色土地浑然融和，结伴描绘成天然的大挂毯，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车里的人一时不再嘻哈闲聊，被吸引的眼神一直对外。窗外春雨绵绵，却拽不住人们急切的心气。一时间 “长枪短炮”叠加手机 “咔嚓咔嚓……”，声如雨打车窗接连不断。车奔雨飞又隔着像毛玻璃的车窗，相机镜头再好要想拍下理想的照片也难，大家明知如此却乐此不疲，大概除了应景，更多还是不想错过稍纵即逝的光景。其实，好多时候人们触景生情，会萌生摄影家、画家的冲动，激发文学家、歌唱家的感动，渴望像他们那样去表达美，像他们那样去描绘和讴歌大好河山，实无不可。拍下一组灰蒙的照片，收留一份感动，让观光、印象、意会一股脑地存守于脑海，寄情于回味，亦岂不快哉？毕竟，当隐约的美契合朦胧诗意，那含蓄的韵味更有深深的寓意……

　　到了篁岭古村，雨小了，游客多了。地处半山腰的村落，历经风雨淘洗，依然像穿越时间隧道的老者，衣帽行头仿若如昨，身躯佝偻却真诚，一再迎送着来往如云的陌生客，其周身疲惫的样子显而易见。只是人们慕名而来，还有谁会上心地问一声：老人家您怎能承受住这生命之轻？铺满青石的天街人头攒动，雨路上人流接踵而行，雨衣雨伞杂色混搭，却绝配一派人声嘈杂和商品化的叫卖声。一位身着奶油色风衣的年轻女子，驻足商铺前与女老板玩味似的讨价还价后，买下一把称心的油纸伞，又买了一顶用油菜花编制的头环。她头戴鲜亮的花环，手撑油纸伞，身轻如燕步入雨巷，夹道的宅居石旧白墙，通透成笔直的视廊，折射的背影与烟雨相随，挽起一缕细柳古风，行至巷深之处，女子嫣然回眸，惊鸿一瞥，霎时亮眼了身后的游人。我在想，如是放大眼前这一幕，那岂不是青春魅力绽放在来路知雨、前行如花的际遇里吗？

　　雨滴如帘，沿翘檐流落，引动游人穿堂绕屋。户外墙上悬挂的谷物农具，搭建的“晒秋”竹架随处可见，架子上放置的笸箩里依然“晾晒”着红辣椒、黄大豆、玉米粒等农作物。忽略季节的变换与天气的阴晴，用营造场景有意招徕客人是情有可原的。当领略至此留下身影，分享一下农耕乡俗和民生纯朴的风情，那就别有一番乡愁的味道。

　　面对山下的木格窗前还是最聚人气的地方，人们争先恐后，最大限度地探出身子伸长手臂，端着相机或手机快速拍下春雨秀江南的美景。终于挨到人少的空隙，我倚窗而立，俯瞰窗外，放眼沐雨的山色，聚焦山坡梯田里的油菜花，它们依势盘亘濡染、叠落有致、次第秀美，犹如一匹匹橙黄的绸缎缥缈山谷，又像一排排滚动的浪涌跳入眼帘，巡睃花海，恍然如梦，曼妙间大有腾空驾雾欲罢不能，不知身处天上人间之感。人们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而油菜花呢？它们仰望天空，不事声张，安之若素，只为春天，只为大地——坚守着，殷殷奉献那份增色添香的赤诚与绽放。

　　走下山来，雨停了，太阳从薄雾中走来。雨后的油菜花，像少女幽梦初醒的脸庞，稚嫩地散发着油光，脸颊上犹挂的雨泪，不时滚滑而下，大地一时间屏住呼吸，悄然地接纳着律动的滴落，于是春之声随之清脆起来……走近她，有靠近内心的感觉，几次想去触手爱抚，却又不忍心，生怕指纹划破她清秀的面目，转念间，我想还是让她沉湎于梦醒时分的回味吧，因为那一定是一场喜极而泣的梦境。眼前有位女士，她斜挎着香袋，只见她轻轻拉过来一株油菜花，躬身低头，闭上眼睛像吸氧一般嗅闻着，神怡心静地沉浸在花香里，黄色的香袋与油菜花的黄，在一缕流浮的薄云下相互映衬，渐冉释放着悠悠的禅意……忽然，几声“哇——哇塞”地惊呼，打破了眼前的静旷，一群游客蜂拥而至，她们欣喜如潮，匆匆跑进花丛，有的刻意撑起花伞，有的一遍遍更换着各色的披肩纱巾，恣意“表演”怡美的姿首，引逗得拍摄者跑前跑后忙迭不休。几番下来，花瓣抖落，幻化出一地金光，自然迎合了人们的喜爱、痴情和欢乐。

　　我在观望，寻思着人与大自然相处的境遇，发觉每一株油菜花，都是茎直叶绿花黄美若仙子，但她们从不一枝独秀，总是整齐划一，成片成片地团围着，簇拥着，与青山共辉映，与天水同雨露，与阳光齐绽放。如果说，雨是上天洒落大地的诗，那么，雨珠留恋油菜花就是最好的理由。那些晶莹剔透的雨珠在花瓣上滚动着，惹得花蕊倾情发挥无与伦比的鲜亮，一如繁星眨眼，让悬于心湖上的光闪目不暇接，数也数不清，意想借助花蝶来清点，可是那些寻常纷飞的花蝶啊，此时踪影不见，去向不明，难不成他们经不得风吹雨打，抑或羞于同油菜花相媲美？蜜蜂还是有的，他们背负着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的羽翼，锲而不舍地爬行于花蕊之中，吸吮着如饴甘美的雨露，采集酿造成辛勤与执着的精蜜。喜于有幸目睹雨过日出的刚好遇见，苦于有幸遇见却不能准确描述雨后油菜花的色泽，揉揉眼仔细看，视觉容不得我去比喻：说花黄而透绿，说枝绿却澄碧，说叶碧又油亮……这一切色彩大于想象，让我联想起荷兰画家凡·高先生创作的《向日葵》，这位被誉为“后印象派”而著称于世的画家，用纯净的铬黄融入自然的色彩，宣泄着画家对生命的体验与久久的悸动，记录下他一生炽热又痴狂的时光。思绪在发散，如果凡·高可以穿越时空，来到当下雨后油菜花的面前，那么，想象中他会调出怎样的色调，又为我们描摹怎样的精神世界呢？

　　春风拂过，油菜花微微点头，我忽然发现，点动成片的晶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流淌，她明亮而不晃眼，鲜艳而不妖冶，就像雨后的彩虹，把一抹高光调和在暖调里，把放飞的色韵发散在柔美中，这绝不是想象，这是世上呈现的最高级的色泽，是人间象征生命大美的最为富贵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