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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琴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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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土

  ◆ 丁福军

  我自小住姥姥家的时日多,因为我们姊弟六人,爹娘忙着挣工分,实在照应不过来,只好大部分时日将我拨到姥姥家住。

  那是个山明水秀的小山村,高高的地势,由北向南,依次一点一点低落,姥姥家居于村前一高高的炮台上,门口一株高大粗壮的杏树,黑黝黝的树身,虬曲斑驳,每年春天,满树胭脂红的繁花,端端地开着,云霞般地堆在不规则而又别致的枝丫上,大面积闪在半空中,异常醒目。与杏树隔门呼应的是院子里的三棵樱珠树,靠西墙两棵,靠南墙一棵,时令到时开着粉旦旦、密密的花,成群的蜜蜂“嗡嗡”闹着,进进出出,我也跟着进进出出,撵来撵去。每年五月底六月初,满树黄黄红红的樱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缀着满树的小玛瑙。街坊的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来敲门,挨挨蹭蹭地跟进来,想摘樱珠吃,我有时候会大大方方地让他们都进来,随便摘着吃;有时候讨厌哪一个,便会一把推出去,把大门“砰”地一关,两手卡腰,由他在门外哭,好不威风!这时候,姥爷会用右手食指轻轻弹我头一下,将在门外哭泣的小孩放进来,“让他摘些吃嘛,都是好伙伴,不作兴这样子的。”

  童年的记忆里,炮台下一大片竹林,由村西头几乎蔓延到村东头,简直高与天齐,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唰唰作响。说起这片竹林,还有古书——我姥爷六岁那年(1924年),去他姥姥家走亲,带回三五节竹笋幼根,埋在下园里,日日月月年年,盘根错节,只二十多年的工夫,就繁衍生息得颇具规模,不过后来这片竹园就划归生产队了,由大队集体管理,很快就繁衍茂盛得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早晨,竹林中数不清的鸟儿,叽叽喳喳,闹闹哄哄,呼朋引伴,飞快地欢歌。我有时趴在短墙上,仰头望着竹梢上的鸟儿,张开双臂,学着它们,左右跳动,就像从这个树梢飞到那个树梢一样,乐此不疲。每天早上鸟儿一叫,姥爷就起身了,我是他的小跟屁虫,也一骨碌爬起来。姥爷拿着大扫帚扫天井,我就拿着小笤帚扫;姥爷搬砖,我也搬砖,姥爷弄瓦,我也弄瓦;姥爷在东院墙外栽向日葵,我就拿着小瓢浇水;姥爷去担水,我也跟着去井边,揭一披子如细绒毯般的濡湿的青苔,回家搭在樱珠树下的短墙上,由它自生自灭;姥爷下园,我也下园,眼看着姥爷秧土豆,种菠菜、苔菜、小白菜、大苦菜、芸豆,栽黄瓜、西红市、茄子、青椒,跟着忙前忙后用小脚捣窝、扫平埋窝,用舀子浇水,不亦乐乎,往往弄得乱七八糟。这时候,姥爷会瞪大眼睛,“哎哎!”抬起右手,弯曲食指,顶在大拇指上,作势掸我头顶,让我吃一记老大的暴栗,说“净捣乱”。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将我弄乱的地方重新再整一整。过不了几日,种下去的种子顶包了,齐刷刷出苗了,栽下去的秧苗长高了,勃勃生机。再住些日子,黄瓜爬架了,开小黄花了;芸豆爬架了;茄子开花了,紫红色的小花,倒挂着;西红柿开花后结小果子了;小白菜嫩嫩的都可以吃了;大苦菜子长到齐腰了,可以割了回家磨磨喂鸡了。满园的青绿,婆婆娑娑。红红的太阳灿灿地笑,篱笆上,攀爬着牵牛花,粉红的、浅白的、深紫的、深蓝的、灼红的一朵朵喇叭花,就像睡醒了似的,招招地开着,引得带着金粉的大红蝴蝶、小黄蝴蝶、红黑相间带圆点的蝴蝶、鹅黄小蝴蝶及瞪着绿宝石眼睛的蜻蜓,飞来飞去,喊叫着找寻自己相中的花朵,纤纤地飞上去落脚,一会儿又各自飞走。它们从哪里飞来?没有人知道,又飞到哪儿去?还是没有人知道,太阳好像知道,但它红着脸,在蓝悠悠的天空下,什么也不说。

  早饭后,姥爷出坡挣工分去了,我在家跟着小脚姥姥玩,擦擦眼,就跑出门外,跟焕刚表弟,约上街坊一群小孩,到竹园边的前河沿玩,摸鱼捞虾,晒得又红又黑,小泥鳅般,天老晌了也不回家,害得姥姥捣着小脚到处找。回家后,姥爷也回家了,他用苇笠盛着满满的一嘟噜一嘟噜的紫黑色的狗捻枣(学名叫“龙葵”)给我吃,圆球小枣,水分特别足,肚子里满满的包着绿色的籽,酸甜可口;有时候姥爷带回来的是大车草(学名叫“苘麻”)结出的一个个深绿色的软软的刺果,果芯里包裹着好多白白嫩嫩的籽,有点淡淡的幽香甜味;有时候带回来的是野草莓,个头比家养草莓小很多,外表一瓣一瓣的小凸起,吃起来酸甜味更浓烈一些;有时候姥爷的苇笠上会圈一圈瞪瞪山蚂蚱,鼓鼓的肚子,一包黄籽,姥爷在天井里,用两块红砖支一个灶台,中间点着麦秸草,用干净的竹签串着烤,烤熟后去芜择菁,香香的一大碗,让我吃。小舅那时候才十多岁,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实在馋得慌,站在旁边一个劲地看,伸出手也想拿个吃,姥爷一瞪眼,他就尴尴尬尬地缩回了伸出来的手,我连忙抓几个塞给他,不然姥爷不在家时他会凶我,不待见我……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至今难忘:有一回中午头,姥姥让姥爷去下园里摘芸豆,我紧跟着,祖孙俩刚解开园门,我小孩子眼尖,看见本村的老于头正挎着篮子在摘我们的芸豆,他背对着我们,姥爷也看见了,我刚要喊,姥爷连忙用手捂住我的嘴,连手抄起我来,悄没声地离开了,而偷摘芸豆的老于头并未发觉我们。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姥爷躲老于头的心竟比偷摘我们芸豆的他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呢?明明是老于头的错嘛!我义愤填膺,回家后,一五一十地向姥姥告姥爷的状,为他的胆小。姥姥好一通埋怨,而姥爷却说:“别计较了,偷当然不对,但他家十口人,只有两个挣工分的,六个孩子,外带他老两口,八个人吃饭,有了饭可能就没有菜,有了菜可能就没有饭,也是难啊!”多年以后,我忖忖姥爷的话,终于明白了,姥爷之所以躲开老于头,是怕他发现我们之后进退两难的尴尬,姥爷这是在以自己的善良宽厚给对方留菜的同时也留脸面啊!

  我的姥爷已经走了廿年了,他的行为深深地影响了我。当年那个小山村依旧还在,那里埋着我的姥爷、姥姥。姥爷姥姥家门前的大杏树及院内的樱珠树早已伐掉了,没有了当年的美丽和辉煌;那大片的竹林繁衍得更盛了,各种鸟儿依旧会在竹梢欢歌;竹林边的深井还在,井水依旧清冽;下园依旧还在,园主年年照样种菜了;篱笆上照样年年开着各色牵牛花,各种蝴蝶及蜻蜓依旧会飞来飞去;当年被我一把推出门外一同下河摸鱼捞虾的街坊小孩也有五十出头了,恐怕已当爷爷了也说不定,即使见了面也多半不认识了;紧靠小学校的碾房可能还在,只是没人用了,那石碾孤零零地支在那里,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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