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是因为我属鸡,名中带犬不太吉利,因此我改过名字,从“默”到“墨”。那时就有点疑惑,默为何会是黑犬这么聒噪的动物。后来才知道,默的本意是狗突然窜出来追人。这倒有意思,无论是从词组还是字义来看,默都该是个平和宁静的字,用这么惊悚的场景来造字实在有违于人们的认知。但若细细琢磨,也能稍稍窥得其中奥妙。默与静最大的不同,在于默是主动选择的行为,而静是客观存在的状态。当一个人突然沉默,他人感受到的不仅是静,更兼一种隐秘的情感弥漫的气氛。
据我观察,交谈中沉默是一种让人措手不及的尴尬,双方会竭尽全力没话找话以避免默的产生。身处沉默中,当事者的尴尬窘迫确实如同被狗追般狼狈。更兼沉默的产生一般具有突发性,往往谈着谈着没话可说,双方突然陷入难堪的沉默,这种情形的令人猝不及防也像极了在人措手不及时突然冲出的恶犬,突兀而极具冲击性,以至于谈话者不得不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尽快脱离这种窘境。
然而,在相处时氛围的默之外,还有一种更微妙的交流的默,有句很妙的诗句耳熟能详——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就是所谓的默契。默契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境界,通常只出现在彼此相通的两个灵魂中。此时的默是圣洁而微妙的,它被两个灵魂共享,在悄然无声中传递着最深层次的思想交流和情感碰撞。但是这样的默太难得了,肉体的局限限制了我们的灵魂,在认清自己都无比困难的前提下,发掘另一个灵魂中蕴含的情感和波动便显得尤为困难。可是,也正是这种困难,使得两个彼此相通相契的灵魂在默中达到的精神沟通和灵魂共振更具深度。
如果说两个人交流的默决定了双方的沟通深度,那么,一个人的默便是他思想深度的标尺。读书使人更具内涵不过是句空洞的客套话,真正决定人深度的是读书之时或之后的默。在这种默中,人的灵魂与书中的思想达到共鸣或碰撞,这是思考,却不仅仅是思考,更包含了灵魂的放空和精神的淬炼。人们或许对这一过程无知无觉,但这一过程却是自然而然发生了,静默得像孕育发酵思想的默,悄悄工作,让人在恍然不觉中更具内涵。
同是狂狷不羁之士,我简直爱惨了嵇康,却在读书时暗暗不耐烦地抱怨祢衡死得太慢。如果说嵇康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轻裘缓带,简约云澹,一派烟云水气的超然出尘;祢衡就是满口狂妄,刚愎自用,一脸争强好胜的自负浅薄。比之祢衡的面斥和裸奔,嵇康的做派实乃高洁之士,浊世君子。嵇康只搞笔伐或许是出于自身的高傲和对司马政权的不屑,但是这样沉默地讨伐方式显然有风度有内涵得多。
在情感方面,默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了别样的风雅和韵味。第一次读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句诗词时,我几乎掩面而泣,实乃佳句天成,读之心动。暗恋的默在于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时,对方的一切在不甚清晰的薄雾中完美到极致。中国式性感便在于此,含情而不语,脉脉凄凄长相思,尽在默然低首中。眼波盈盈,心思婉转,你不说,我不说,澎湃炽热的情感日益发酵,却被一层薄如蝉翼的默封得点滴不漏,熬人,也醉人。但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感情喷涌的刹那的确具有焚骨噬魂的炽热和迷醉,但这只是暂时。默的破除,意味着所有的一切暴露在灼灼阳光下,没了心照不宣的阻挡,曾经雾里看花的瑕疵便慢慢显露。如同银瓶乍破,那瞬间确实具有势不可挡的辉煌,但随后便只能是涓涓细流,直至干涸。周国平的一句话很好地总结了我以上的絮絮叨叨:“在两性亲昵中,从温言细语到甜言蜜语到花言巧语,语言愈夸张,爱情愈稀薄。”
然而,多少家庭在沉默中破碎,多少罪孽在默许下肆虐。从来没有纯粹的光明,正如从来没有绝对的答案。默可以是内涵,也可以是空虚;它可以是深情,也可以是凉薄;你在默中思考琢磨,也在默中放空自我;你在默中逃避闪躲,也在默中寻觅追寻。默中隐匿着被渴望,也收容着被抛弃,欲望或淡泊于默而言,不可分,不能分。
不管你是伤心难耐,寂寞孤独,或是若有所思,心有所向,默都张开它的臂膀,为你提供庇护,设置悬念。默可以被制造,可以被越过,可以被打破,可以被操作,但不到被解除的最后一刻,谁也无法断言它的悬念究竟真相如何。或许是最终答案,或许是穿肠毒药,或许是心照不宣,甚至可能是空无一物。所以有那么多人,在默中或沉寂安然,就此止步,或犹犹豫豫,挣扎困惑,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言以至此,似乎说出了点自己的思考,又似乎偏离甚远。大音希声,还是继续投奔默的怀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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