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依我看,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凤毛麟角。在我们这个传统家庭,父亲总是扮演“白脸”的角色。女儿上大学之前,这种不适感并未显现。直到她上大一那年的中秋节,阖家举杯吃团圆饭时,蓦然起了“路远唯有念乡曲,围坐中秋独缺娃”之思念,无言的悲怆瞬时涌上心头。那一刻,我感到了一个父亲的软肋所在。孩子对来自于父亲的关爱,多漠然不领情。女儿千里之外打电话来,和妈妈总有一万句话要说。偶然不小心撞上了爸爸,也永远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妈妈去哪儿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相比母亲每时每刻的问寒问暖,父亲则更显得寡言与沉默甚至落寞。孩子在外久了,尽管从不主动问候,当父亲的也还是真心挂念。女儿大三那年深秋,我进京出差,顺便约她见个面。女儿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和地铁,从京郊辗转赶来。京城的堵车,远比我想象中严重得多。直到晚上八点多,我才匆匆赶回驻地。她已经等了五个小时,晚饭也未吃成。原先设想的团聚温馨场面,因她要在十点之前赶回学校,而化为泡影。女儿让我送她到地铁口。我知道,她是想和我说说话。一路上,女儿挽着我,说些生活学习上的琐事,那是我们父女间少有的亲密。在她走进地铁检票口,回头招手告别的刹那间,内心的不舍和自责顷刻迸发,眼泪泉涌般汩汩夺眶而出,刹那间模糊了视线。年轻时读朱自清的《背影》,无从揣摩个中滋味。此时方才深度体味做父亲的不易和孤独。
“你爸上市场买了两斤刀鱼,煿好了,还有土豆饼,什么时候来家拿?”母亲在电话中急切地问道。煿刀鱼和煎土豆饼一直是我的最爱,也是父亲的拿手好菜,已列入我们家庭非物质文化遗产范畴。吃了近五十年,早习以为常了,从未记得对父亲说一声谢谢,节日里亦无半声问候,更没有意识到,忽然之间,他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了。我家老爷子,身体一向硬朗,年轻时曾考入空军航校,底子打得牢。底子好的另一原因,是他平日喜欢下厨烹调,至今坚持了五十余年。
自小,我跟随爷爷奶奶生活,与老人家的感情自然深厚有加,隔辈亲。父母带着妹妹另居他处。每至周末,我固定回去住两天,倒像是串门走亲戚。爷爷奶奶家才是我的家,这思维模式已根深蒂固。父母家有啥好吃好用的,我总是偷着往爷爷奶奶家拿,妹妹发现了,一准儿上来夺。妹妹从小随父母长大,人老实听话,又肯好学上进,父母偏爱她理所当然。我上学时调皮捣蛋,在家里自小就是反面教材,正如小学班主任老师所言:顽固不化。这话父亲记住了,时常揭我的短。我也记了一辈子。
妹妹也确实不负父亲所望,一路走来,上世纪八十年代考上了大学,毕业入职成为中学教师。后来她结了婚,女婿也争气,深得父母喜爱。家庭聚会中,父亲和妹夫倒更像是父子,互相夹菜斟酒劝酒……有一年老爷子生病住院,我去陪床的第一天,到了傍晚,老爷子坚持让我回家休息,说我忙,硬留下女婿夜班值守。回家后,母亲跟着打来电话,婉转表达了老爷子不让我陪床的意思,最后交了实底儿,“你爸说你在,他不得劲儿。”原来如此!
岁月催人老,往事亦如烟。父子毕竟是至亲,所谓血浓于水,表面上看似淡然,不露声色,遇到性命攸关的坎儿,心底依然会起波澜,乃至紧张无措,牵肠挂肚。儿子如此,父亲亦然,这是无言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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