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被桃花的花瓣撩开的。桃花是乡下人的农历,一到春天,最先看见的是桃花的绣帘,敲开桃花的门,才是万紫千红的灿烂。
问遍春风,没有一种颜色胜过桃红,它说,这才是春天的正宫之主。桃红柳绿是春天的全部,而桃花在甜润的南风里,妖娆着,独占半壁春色。轻轻地吟咏着“桃花”二字,内心不禁莞尔,那绯红也会飞上面颊,桃花一样的心境不挑选年龄,不挑选贫富,在岁月里穿越,瞬间抵达想念桃花的人。
有好些年,在微信中的个性签名是:每一个春天都与桃花对酌。
十岁那年,我挖野菜时从桃树下发现一棵小桃树苗,挖出地面的时候,它的胞衣桃核还在。我小心翼翼地把这棵桃树栽到院子里。小桃树长得很快,第三年就开花了,母亲说,桃三杏四梨五年,真准。第一年的桃花只开了几朵,也没有挂住果子,只是跟春风打了个招呼说:我长大了。就是这稀疏的几朵花也让我幸福了整个春天,从它们微小的花苞开始,一直看到最后一瓣花落。在贫瘠的小乡村,一树小桃花装扮着我孩童的梦。
读中学的时候,遇到一诗句:“小桃无主自开花”,郑重地把它抄下来,乡村好多这样的野桃树,一枚果核被随意一丢,一枚烂桃子被远远抛弃,悄悄地它就出落成一棵野桃树,傍沟傍坎傍垄傍墙,傍在贫瘠冷寂的角落,悄悄长成风景。
常常想念一个叫浮山的山坡,在青岛海边的某个春天,我和朋友穿行在山腰的桃林里,那年的桃花繁密而浓艳,那些日子叫作青春,我们挥霍着青春,比桃花还骄傲。总想去看一片桃花的海。刚参加工作的那年,在胶州县城,得到一个消息,胶北有千亩桃园。周末,冲动的单身青年们骑着自行车远途跋涉三十多里路,一路打听着,在早春的寒风里抵达这个村庄。但是满坡的桃树冷枝寒色,没有一朵早开的花。不甘心的年轻人,望见村头住户一树纷繁,就推门而入,用借来的照相机拍了些杏花的照片,后来我洗出照片郑重地挂在床头,那张照片记录着意气风发。又一年,我骑着摩托车,驮载着一个像我一样喜欢做梦的女孩去了远郊桃园——果园的桃树,与乡野自由挺拔的桃树风貌不同,它们中规中矩,枝丫被约束得矮小。我拍下了女伴在花中的倩影,在当年桃花节摄影大赛中获了优秀奖,从此这张照片也遗失了。后来我常常想,我宁愿用那张获奖证书把那张照片换回来。
一年年,桃花从仙界走向人间,家乡岭壑交纵,每年春风泛香的时候,就有人约去远村看桃花。不管是远观红云飘漾,还是置身其中,都是一种陶醉。挑一个桃花正好的日子,带着放学归来的儿子穿行在桃林里,是记忆中难得的一幕。那些被桃花簇拥的日子,被岁月漂洗得只剩下脉络,只剩下桃花的颜色和带着香甜的暖风,它吹一吹我的额头,那帧记忆就被翻开。
为了看桃花,我还去了莱西,曾经一起看浮山桃林的朋友在月湖畔等我。虽然彼此的眼角有了湖波一样的皱纹,枯黄围攻了脸颊的桃红色,但往事在我们心里依旧鲜润。这里不是十里桃花,而是万亩桃园。浩瀚的一片片桃园因地就势,坡上原下,氤氲雾气般,深红浅红、远远近近朦胧的都是桃花。沿着略显平仄的田间岭路行走,人影重叠,穿行在桃花丛里,踏青的游人,被满眼胭脂点染内心,飞翔的欲望使肋下微微发麻,好像要生出双翅了。抬头是桃花,俯首是桃花,沟畔野菜肥绿,春水明晃晃一泓。诗情从胸腔间蹦跳出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诗与景同,最朴素的田园风光在眼前一一呈现,由桃花铺展的春色,妖娆万状。桃花是春天的红盖头,南风挑开了桃花的花瓣,就挑开了无限春色。夹岸桃花,春水清澈,那桃花真是蘸水开的,所以水灵灵,红艳艳,颜色那么足,那么靓,掩映着一个个村庄。
任谁走进桃花林,都会思绪万千,桃花是一缕缕乡愁啊,谁的童年岁月里不曾指着一树桃花吟咏古诗?在牙牙学语的时候,祖父就牵着我的手,用手指着庭院那棵刚刚花开绯红的树说,桃花开了,春天来了。祖父的心里也藏着一段桃花般的美好往事吧。
桃园地头有座石屋,石屋怕是有年景了,是石头与土坯的混合建筑,屋内锅灶井然,是桃农曾经的餐饮休憩之地。大约桃花谢后,需要日日进行园林管理,那桃农便会搬到石屋来栖居。石屋青瓦之上的烟囱是浅褐色的,形状是一只花瓶。现在,满园的桃花都是它的怀中之物。桃花谢了,那烟囱也不干涩,炊烟不正是它最美的花吗?何况,桃林里有最可期待的果实,一日日长大起来,它们不正是因为炊烟一次次的喂养而日渐茁壮吗?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桃花与乡下人的茅檐炊烟站在一起,站成一段不泯的田园风景;“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桃花和折扇青衫的士子在一起,站成了史卷里的茵茵香气。翻开古老的书简,桃花一直在灼灼开放,它在《诗经》中盛放,在大唐的浩浩诗篇中盛放,桃花入诗、入词、入剧,与百味人生密切交织。
无处不在的桃花是一缕大众乡愁,谁家院落不曾春开一树桃花?哪一个村落不是春天被一树树桃红点染?最美的中国画里,也少不了桃花,它不太过浓艳,也不素淡如云,它取了胭脂和素雪,在自己的颜料盒中调制一番,花蒂处娇艳楚楚,越到花瓣外围便过渡成粉红,具有了明朗的层次感。一年年,春风有信,桃花如期。风的脚尖在花瓣上跳舞,它从一朵花心抵达另一朵花心,那些美丽的娇艳就有了硕果的美梦。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桃花的诗笺上行走,一年年,我们走老了岁月,而桃花不老,永远在春风里撑开一张粉红的诗笺,等着入诗的脚步。拂去岁月的尘埃,生命的底色里依然娇艳着桃花的底色,我童年仰望的那些桃花,青春里攀折的那些桃花,枝丫饱满健壮自由的桃花,行走在大地上被风检阅的桃花。我拾起一枚花瓣,夹进书页。心有桃花,生命便始终生动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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