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 魏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忽然间我看见一群/金色的水仙花迎春开放……每当我躺在床上不眠/或心神空茫，或默默沉思/它们常在心灵中闪现/那是孤独之中的福祉……”人们从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发表于19世纪初的诗歌中读到浪漫主义新诗的发端，亦读出与自然独处的人类一种玄妙的情感：遗世独立，自由而美好。这是孤独诉诸于语言的表达，而令人惊讶的是，在19世纪到来之前，此种人们能够明显感知的情绪，从未用语言精准定义过。作为一种“被发明”出来的现代情感，它在两个世纪后却已成为全人类的“流行病”。

 成也孤独，败也孤独

 一位历史学家为孤独立传，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英国国家科研与创新署未来领袖学者费伊·邦德·艾伯蒂决意这样做。在她看来，从宗教的衰落到工业革命，再到数字革命以来社交媒体与线上社区的蓬勃兴起，孤独观念的历史演变，也是人类文明的演化史。理解了孤独如何“被发明”，才能理解为何如今孤独盛行，也只有理解了孤独，才能理解自我。

 那么什么是孤独？华兹华斯所寻觅和渴望的美好的孤独其实并不常有。在孤独作为形容词存在的二百多年时间里，它已演变为“某种方便我们将一连串不满悬挂其上的挂钩”，“它是情绪的收纳箱：一种表达快乐缺乏、断裂感、抑郁与疏离，以及社交孤立的简称”，这种痛苦的体验可能是身体上的、情感上的、象征意义上的，或者感官和态度上的。

 《孤独传》的作者费伊·邦德·艾伯蒂自己的人生履历恰恰体现了人们对于孤独的体验与认知的不同。她在威尔士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丘上长大，20世纪80年代，那里没有网络，甚至连一部电话也没有，最近的邻居在一英里之外，她孑然一身，与众隔绝，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在忍受孤独，相反还甘之如饴。作为一个天生内向的人，她终日独自待在森林里，编故事，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有时，孤独的确有其积极意义和教育功用，能留出思考、成长和学习的空间。这里不是指孤寂或是独处的状态，而是深刻地意识到自我的边界。适当的情境中，孤独具有疗愈功效。有的人踏入孤独的境地，而后又很快抽离，孤独于他就像是一滩浅浅的水洼。

 不过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孤独则是无边无际的汪洋。当一个人在社会和情感上与他人隔绝，他可能会得病，甚至死去。慢性孤独可不会挑三拣四，它常常栖身于那些饱经折磨的人身上……

 艾伯蒂承认孤独可以是积极的也可以是消极的，能够产生从前未被探索的情感体验的深度。为此她梳理了19世纪至今的信件与日记、文学与哲学文本，还有政治论述、医学文献，英国历史上的大人物，包括维多利亚女王，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还有青少年、独居者、老年人、无家可归者等不同群体的孤独体验，跨界融合文学、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每一章都聚焦孤独的某种形态，探究孤独与个人和社会、情感和身体之间的关联。

 没有反义词的孤独，囚禁心灵

 瑞典林雪平大学社会与福利研究系的拉尔斯·安德松教授给孤独下了一个有用的现代定义：“当一个人感到与他人疏远、遭受误解，或被他人拒绝，或者（以及）缺乏适当的社交伙伴来开展他期待的活动，尤其是那些能提供社会融合感和情感亲密机会的活动时，他所表现出的一种持久的情感困扰。”也就是说，孤独并不等同于独自一人的状态，尽管人们经常会这样误解。孤独是一种意识和认知层面的疏离，是一种情感上的匮乏，关乎一个人在世界当中的位置。正如诗人约翰·多恩在1624年所言：“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生而为人，我们必然是比我们自身更庞大的人群中的一员。而相较于生理差异和缺陷的经历，社会性的孤立和孤独是多么普遍，又是多么难以了解。

 心理学家认为人类存在八种基本情感，它们形成了两极对立：快乐—悲伤；愤怒—恐惧；信任—怀疑；惊讶—期望。而《孤独传》告诉我们，孤独，没有反义词。如果有，那必定是人类最需要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找到反义词，那么在你勉强罗列的词语中，首先感受到的竟然还是孤独。人类的处境即如此，不是百年孤独，而是千年孤独。有关独居现象和社会经济结构变化的研究表明，由于我们的社会从面对面的集体农业社会，向城市化、匿名化社区转变，人的孤独感与日俱增。

 作者提示我们，像理解肥胖一样理解孤独，将之视作“文明之疾”。两者都是一种慢性的、病理性的状态，与人类在工业化的现代社会中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都对健康服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都与精神和身体疾病有关，并且都与个人无力达成普遍流行的社会期望相关……此外，在这两种“状况”之下，人都被病态地禁锢在自己的边界之内——病态肥胖囚禁了身体，孤独囚禁了心灵。

 孤独引发的正向思考：我将如何存在

 人向来这么孤独吗？孤独这种状态会不会一再地折磨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我们所处的时空和历史？艾伯蒂女士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尽管普遍主义的论调正是如此。正如《孤独传》所引用的华兹华斯的诗句，孤独并非一无是处，也可以是有益且具有创造性的。孤独可以成为一笔财富，可以成为去追寻、去赢得、去守护的通向精神或世俗反思的瞬间。孤独可以是某种理解自我与他者的进路。

 文学艺术大约是最早感知孤独之于现代文明世界处境的领域。在2017年出版的《孤独的城市》一书中，作者奥利维亚·莱恩将孤独视为一项颇具创造性的事业和城市身份的独特表现。在莱恩笔下，现代城市图景之下的孤独是一个悖论——一个人虽然理论上距离他人更近了，但实际上被匿名化了，无所凭依。她将自己在大城市中的孤独经历与现代艺术，包括美国现实主义画家、版画家爱德华·霍珀作品中一个个不具姓名的自我联系起来。霍珀表现的现代美国生活，比如旅馆前厅孤独的身影或是独自吃饭的人，总是萦绕着一种可能有人陪伴的气息，但不知为何又从他人中抽离，这一人群中的孤独感，已经成为城市疏离氛围的代名词。

 而对于浪漫主义诗人而言，孤独往往与一种世俗的、创造性的特定身份交织在一起。19世纪初玛丽·雪莱创作的科幻小说鼻祖《弗兰肯斯坦》中，主人公通过独处来缓解内疚和悔恨：“我回避人的脸孔，所有喜悦或自满的声音是对我的折磨，独处是我唯一的安慰——深邃、黑暗、死亡一般的独处。”在这里，孤独并非独自一人的状态，而是近似于被造物者遗弃的感受。

 两个世纪后，当人们无论老少，都奋力投身到数字媒体当中，利用这些媒体与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保持一致，当社交网络上的自我产生的满足感并不像在真实生活的情境中所获得的那样持久而饱满，我们几乎就被悬置于自己创造的宇宙之中了，在这里，自我的确定性和个人的独特性变得更加重要，或许孤独这种语言的发明，恰恰反映了一种更新的情感状态的形成，孤独感的来袭正是人类个体意识的彻底觉醒。

 但如果人们对于孤独不向往、不寻求，孤独绵延无期、诱发的也只有负面情感时，孤独也就不再是积极的了。与任何情感状态一样，孤独传递的是这样的信号——我们在世上想要如何存在，我们想要拥有什么样的关系和依恋，我们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是什么？

 我们需要重构孤独，区分积极孤独和消极孤独；区分为抵达某种情感和精神的澄明之境而有意寻求的独处或“独自一人”，以及破坏性的、存在感缺失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