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杰

　　九十年前出版的《山雨》，是王统照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书写北方农民命运的标识之作。

　　这部小说起草于1932年9月，于12月上旬完成。按《跋》里所说，王统照和叶圣陶谈及小说的酝酿是在“九·一八”前夕，动笔写是在“九·一八”后。

　　显然东北事变的事实刺激了他，他为此放弃了有关“济南惨案”题材的写作计划，在那部小说中，他原拟写“日本兵士的心理矛盾”。于现实而言，这份可能带有人道主义色彩的思辨自然不重要了，他得写“崩溃”与幻灭，以及农民自觉。

　　1931年春，王统照在四平东北第一交通中学任过一学期教职，此间，他游历白山黑水做了系列考察。“十字街头蓬首回，绽裳在手走徘徊。年年苦补劳人服，难补山河寸寸灰”，是他在《东北杂诗》里的感怀。

　　在回青岛写成的《北国之春》中，首篇即《被检察的“小学教员”》，写了在船上遭遇日本“便衣警察”搜查的窘境；在《红日旗的车中》，他感觉到了“到处是邻人的话，到处是他们的规矩”；与他在济南山左学堂同过学的K君是兴安屯垦区“总头目”，曾在东京炮兵专科学校留过学，K君不仅告诉他这个衰老的国家要列在近代国家中“作科学的比试”，还针对日本军国主义做了极具战略意味的抵抗预言：“须要中国将海岸线的口岸抛弃，诱敌作陆上战争，以中国兵民的力量避免正面的大战，作袭击与不定形的争斗，确能胜任，可是相当的牺牲自不能免。政府最好往四川移，在中原地方与之相持……”

　　自东北归来的王统照有了更深切的家国意识，这与他的众生悲悯、民族情感碰撞遇合，催化了更大图景的文学构划。

　　他的众生悲悯、民族情感在写《山雨》前早有充分显现，其中以“现德丸”沉船事件写就的短篇小说《沉船》是此间的代表作之一。这篇小说刊发于1927年11月10日出刊的《小说月报》，写于1927年10月22日。而“现德丸”沉船事件发生于1927年9月17日。

　　由红石崖赴青岛的日本客轮“现德丸”号，载客限定154人，实载466人，行至黄岛附近海面时因超载沉没。9月23日的《晨报》有报道称，“兹将各属淹毙之人数分志如下：莒县182名，沂州20名，沂水24名，费县12名，临沂12名。而最惨者，莫若许文瑞、孙全两家。许一家14口人，只许文瑞一人遇救。孙全父母兄弟共14口全行淹毙。亦云惨矣。现在小港码头捞获尸首120具。大港又潮现男女尸32具。由警厅及总商会备棺成殓，以便掩埋。并令获救之难民分往大小港及西陵一带认尸……”

　　《沉船》正是基于对这一事件的想象完成的创作，诸多场景和细节的营构显现了王统照不俗的小说家天赋。而这些由乡村经红石崖前往青岛小港的农民，是要换乘更大的船自青岛到大连，然后“闯关东”。在《沉船》中，王统照塑造了剃头匠刘二曾一家，他们用两块多银圆挤上了日本小火轮，没想到，这竟然是一条不归路。

　　《沉船》同时也写到了小知识分子的沦落——在红石崖经营“独石”客栈的店主，在乡间已无学生可教，只好在“无道邦”里“独善其身”。

　　“现德丸事件”发生后，尽管胶澳商埠当局和蒙难者亲属强烈要求日本驻青领事馆从速严办“现德丸”船长以平公愤，但日本领事馆在三次审理中都以“理由尚不完备”为借口拖延判决，后竟宣布“现德丸”船长无罪开释。

　　这件事引起了很大震动，王统照不仅很快完成了《沉船》，而且看到“沉船”背后更大的瓦解，即《山雨》的题旨——中国北方乡村社会的瓦解。

　　在《山雨》中，像奚大有这样的中农家庭都面临无法在乡村继续生存的窘迫，更不屑说像萧达子这样的贫民了。因此就有了像徐利那般与恶势力殊死一搏的农民，也有了杜烈、杜英等向城市移民的人。只不过，与杜烈、杜英相比，奚大有是混沌的，而《山雨》的精彩处正是这份混沌。

　　与奚大有相比，尽管有不乏清醒的人，但这清醒一如宋大傻一样，是没有明确出路的。《山雨》的这份模糊性，既是知识者无望的张望，也是现实看不清的抉择。有时候，模糊未定才是时代和小说的迷茫处。

　　还要特别提到的是，1932年的王统照远非欧游归来的王统照，甚至不是1934年5月在旅途间写《青岛素描》的王统照。他对城市还保持有一定的疏离，他的心意与爱恋还在乡村。

　　《山雨》中的王统照是幻灭的。一如陈庄长下着雨的葬礼，充满了辛酸与悲情。王统照对陈葵园这种新派人物也是不抱希望的，无论他们管教育还是做议员，都不会成为挽救这个社会的力量，相反，他们转身成了投机者和渔利者，是另一种形式的官僚、军阀乃至土匪，不同的是，他们挥舞着民主与共和的幌子。

　　因而，在《山雨》中移居城市的奚大有，无论摆小摊、扛大包，还是拉洋车，都不能成为最终自我拯救的出路。其间的一点微光，恰是大有在铁工厂做工成长、向他传递新信息的儿子，还有杜烈、杜英兄妹，他们在城市中的成长与沉浸，渐渐成了觉醒的可能。这觉醒也许有进步人士祝先生的指引，但不排除也是城市文明洗礼的结果。对背着农民烙印的奚大有来说，无论指引还是洗礼，均还模糊不清。

　　《山雨》的结尾，因此挪用了日本居留民团打砸民国日报社、火烧国民党青岛市党部这一事件作为结尾。在王统照看来，殖民主义、军国主义的势力，在中华大地上一时难以肃清，它们甚至可以肆无忌惮，转化为目空一切的强力。

　　而这国，这国之民，要在“烧吧、烧吧”中，等待毁灭后重生的降临。

　　或可以说，王统照是带着幻灭感和模糊性走上欧游路途的。这份即将发生并展开的行进，将使王统照清晰许多。一如高仁绂的话：“只有以科学作为比试力，才能真正救中国。”

　　作者简介：臧杰，青岛文学馆馆长，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