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帅

　　1933年秋天，明星公司列队为西北之行，洪深领导的第一组先出发到了青岛。在青期间，洪深照例像往常一样设法到南九水去探视一次观川台。当年，洪深完成电影剧本《劫后桃花》，计66幕，发表在1934年1月《文学》杂志上。后来，洪深“不得意于海上”，便移居青岛。1934年8月，洪深入国立山东大学，任外国文学系教授。秋天到了，“多愁善感”的洪深又到南九水去……

　　我的“失地”刻骨铭心

　　1933年10月10日，洪深把这次到崂山去写成《我的“失地”》，发表在《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上面，“久住青岛的人，谁不知道南九水是劳山的一个胜境；谁不知道我父亲观川居士在那里筑有一所别墅，名为观川台；又谁不知道在日本人战胜了德国人的那年，日本人硬把这所别墅占据了。”

　　一出戏剧，一篇散文，一虚，一实，指向的都是洪深的以往。

　　“我们住在青岛的人，大概都对青岛有一个‘世外桃源’的印象，我记得在日人刚从德人手里把青岛夺过来的时候，我曾作了一篇戏剧，叫作《劫后桃花》，也是表明这样的意思。”1934年到青岛以后，洪深受青岛市市立李村中学之邀，到校作《青岛的印象》演讲，谈及《劫后桃花》创作背景。发表在《文学》的电影剧本《劫后桃花》里，第三幕即是洪深对青岛世外桃源的描摹，而介入其中的正是其家庭经历——“辛亥革命后，逊清遗老，亡国大夫，喜此地有外国势力的庇护，视为‘今桃花源’；移家卜居，纷纷而至，都欲终老是乡。”

　　如果李村中学师三学生彭汝楫现场速记、1934年12月16日《李中校刊》第三期印行时没有事实错误，那么，照洪深的“说法”，《劫后桃花》开始构思的最初时间在“日人刚从德人手里把青岛夺过来的时候”，大抵与《青岛闻见录（续）》的创作时刻相当，1934年1月发表在《文学》上的《劫后桃花》则属进一步加工更新之作。

　　无论《劫后桃花》还是《我的“失地”》，皆是洪深对其父洪述祖在崂山南九水所筑的别墅观川台于1914年被日本人占据的往事的感伤回忆与回应。后来，每次到青岛，洪深总得设法到南九水去探视一次，即是明证。

　　在观川台还是家产的时候，洪深至青岛“前后凡四次”，两次在1913年夏，一次在1914年春，一次在1914年夏，后来日德宣战，随着青岛易主，观川台亦易主。自此，观川台便成了洪深刻骨铭心的“失地”。

　　秋天里的春天

　　为拍摄电影《劫后桃花》，1935年9月15日下午2时，张石川等一行十一人乘盛京轮，抵达青岛二号码头，入住中山路中国旅行社招待所二楼，胡蝶因事未能同行。

　　翌日，明星公司就开始在汇泉炮台拍摄。9月17日下午1点，剧组继续在汇泉炮台拍摄，“各界人士闻讯前往，观者甚多，一时炮台山下车水马龙”。大约两点半，饰演刘花匠的高占非到了片场，开始拍摄第62幕。待职业向导与刘花匠一番对话拍完，差不多就4点了。高占非至炮洞游览后，旋即赴湛山拍摄。湛山拍摄外景时，为营造桃花之灼灼，剧组用假桃花营造出秋天里的春天。

　　农历逢二逢七是李村集。洪深在剧本《劫后桃花》第一幕乡野风景中就给出了镜头：“（渐显）海滨帆樯林立—山边百花齐放—沙子口渔舟晒网—李村集热闹市场”。9月19日，农历八月廿二日，值李村集，《劫后桃花》剧组确定此日赴李村拍摄。

　　因分属自己的情节拍摄完竣，19日，高占非、龚稼农、沈骏离青返沪，张石川、张进德、董克毅等仍留在青岛继续工作。

　　电影《劫后桃花》由董克毅摄影，董天涯、吴亚青置景，何兆璜、何兆璋、何懋刚收音，顾友敏、黄生甫印接。参演的演员里，胡蝶饰祝瑞芬，高占非饰刘花匠，舒绣文饰祝太太，王献斋饰余家骧，龚稼农饰李先生，孙敏饰汪翻译，徐莘园饰祝有为，王徵信饰德国军官，谭志远饰陈观察，萧英饰侦探队长，王吉亭、谢云卿饰德国巡捕，梅熹饰刘花匠弟，沈骏饰祝世杰，尤光照饰陈二。

　　拍摄期间，因主演胡蝶11月23日结婚，据1935年第1卷第24期《娱乐》报道，“为之暂停数星期。里面工作人员，都得到了意外的休息。”

　　胡蝶回到摄影场后，劫后桃花继续开拍，“布景为一纯粹东方化的公馆花园，甚为精致，墙壁柱木均有龙凤雕刻，费时四星期，耗银一千余元始成。日前开拍，为孙敏搬进胡蝶新寓，大大小小皮箱，共有十四口之多。预料该布景所有之戏拍完，将需时二星期。”

　　担着心事的人

　　电影《劫后桃花》上映后，1936年第2卷第5期《娱乐》在中外新片栏目说明《劫后桃花》——“明星公司出品，胡蝶主演。剧情很平凡的一部影片……胡蝶的表演依然很老辣，但较之她过去的作品，并没有进步的地方。”

　　同年，第5卷第5期《电声》杂志在电影批评栏目介绍《劫后桃花》——“《劫后桃花》是被作为青岛沧桑的历史的插曲。不过，要是以祝家一户家破人亡，来象征某项事情。导演者在这点的表现手法上，就不免有点困难。导演的手法，在起初颇能活用的。譬如写祝有为宴请外宾，先引以各种片段镜头如祝太太巡视厨房，花匠勤理花卉，李先生祝世杰以及陈观察与汪翻译之谈话，两男佣私语。暗写方面有相当成功，以后调子渐见轻快，不过把李先生与瑞芬结合，事前毫未提及，直至刘花匠归来得悉，未免太突兀一些。演技以舒绣文，最为出色，胡蝶扮演一个少女，而且要硬装出孩子气，勉强万分。”

　　剧本《劫后桃花》与散文《我的“失地”》完全不同，从德租，到日据，再到北洋政府，洪深把发生在祝有为别墅内的起起落落以近乎撕裂又再正常不过的方式将人性的善恶、进退、舍得、对错一一呈现。

　　尽管是结合自家祖宅的命运进行编剧，然而，洪深在1933年以电影剧本的形式表现《劫后桃花》的时候还是被时代抢尽了风头。一旦优于过去的生活，每个人都很容易成为时代的歌颂者。反之，一旦优渥、稳定的生活被打破，控诉时代就会变成大众情绪。洪深对余家骧1922年以后的命运没有表述，如果置于当时的历史语境，余家骧式的人物不会有太大的断崖式命运跌落。除了让余家骧在时间的镜头转换中消失，洪深也无他法，这已经是他能力所及的理想意愿表达了。

　　《劫后桃花》中，洪深塑造的人物大都特点鲜明，不论汪翻译官、余家骧、刘花匠、李先生抑或是祝有为尤其是祝太太，言语对白之外，他们各自以参与剧场的出镜率把性格表征详细呈现。甚至在祝府种园子的陈二，洪深也在合适的时机用寥寥几句台词把陈二的特点勾画出来——“有人说，在劳山庙里，真的碰见过。我再去一趟，准可以把老大人找回来。太太再给五块钱吧。”

　　反倒是祝世杰和祝瑞芬，前者着墨不多，与其他人年岁略有差距，但定位却是不更事的少年，洪深几乎没有让他参与世道，在他身上没有明显的污染源；后者尽管是主角，却分明感觉她所起的作用更大程度是连接者，媒介属性令她面对各种各样的世道人心。某种思维层面，祝世杰和祝瑞芬竟是世间之路的根本反映者，他们才是真正“担着心事的人”，是介于潜意识和意识之间的前意识。

　　记录时代更迭

　　1915年春天，祝太太和祝瑞芬从天津搭津浦铁路火车至济南，换乘胶济铁路返回青岛时，车窗外的景致与其他时间无异。当然，人物、故事均是洪深虚构，但场景却实实在在。经历过变故的母女脸上写满了心事，有一部分是不安，更多却是笃定。世间之路让一个原本丰裕稳定的家庭瞬时变得脆弱，曾经坚固的一切一夜间就烟消云散。

　　整个故事里，祝太太身上展露的人性之尊严令人动容，有大度，有宽容，有隐忍，有恢宏。有点琢磨不透的倒是李先生，他既像小说里的人物步步皆对，又如悲欣交集的世人那样逼真。瑞芬与刘花匠、汪翻译官与瑞芬、余家骧与瑞芬、李先生与瑞芬，这是洪深借《劫后桃花》表现出来的爱情（情爱）关系谱。从德租到日据再到军阀混战的北洋时期，祝瑞芬代表了把命运完全出让的那个人，其他人的命运要么交付给清末民初的时代，要么交付给德租日据的时代，要么交付给北洋军阀的时代，只有瑞芬的命运从一个时代经手到下一个时代。1915年春天，返回青岛的火车上，经过忧患的瑞芬“比从前安乐的时候，好像换过一重人格了”，又七年，洪深没有任何交代，时间决定把瑞芬嫁给李先生。

　　《劫后桃花》最后，洪深处理的情节是祝太太、李先生、祝瑞芬、刘花匠一行人重回祝公馆，看到了与1914年之前别无二致的灿烂桃花。瑞芬说，“是的，我也看见了，（对刘花匠说），就是你从前自己浇灌的那棵桃树，现在又开了满树的花了，你看呀！”这次了却念想的安排对祝太太、李先生、祝瑞芬并没有多少意义，他们早已到青岛郊外生活，接受了时代赠予的命运，无论公与不公，他们不太会泛起波澜。既然是电影剧本，故事开始刘花匠的妄念还是该了结，十六七岁的大家小姐对刘花匠的灿若桃花并不是真正的爱情，但是洪深让刘花匠当真了，所以才在刘花匠被汪翻译官借势驱逐离开青岛回到黑龙江十数载后，安排他乘船返回。

　　一定意义上，洪深塑造的刘花匠其实是他自己。《劫后桃花》上映时，曹聚仁也借一篇随笔确认了这一点，“作者自己大概是以刘花匠自比。刘花匠对于现实只知躲避，所以恋爱上也失败了。作者也是以批判态度处理自己的，认定刘花匠应该失败。”同时，曹聚仁另有对时代的现实观察，“实在来说，刘花匠不仅是洪先生一个人的影子，乃是一群躲避现实的知识分子的共同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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