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

　　街道的路面是马牙石铺的，淡青或暗褐色的路面凹凸不平，留下了时间走过的痕迹。两边有许多里院，里面住着当地土著或开埠后的移民。里院大都门洞对门洞、胡同套胡同、小巷连小巷，家家相对，户户相邻，傍晚，李家炒菜，辣椒被冒着青烟的油一炸，辣得王家人睁不开眼；刘家的煤炉飘着的蓝色火苗，呛得吴家人直咳嗽。里院房间狭窄，空间逼仄，常常几家邻居共用一个厕所和水池，方便时，要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走廊两旁是斑驳脱落的墙壁，几双旧胶鞋挂在墙上，自行车斜依在楼道里。因为空气潮湿，门前长了青苔，房门响起的时候，浑浊的吱嘎声轻轻回荡。晴天时，家家户户在窗口横根竹杆，人们把衣服从箱子里搬出来，在太阳下晒。街上常有臭鱼烂虾的气味，还有房间角落里的潮湿霉味，这些复杂味道只有大风才会吹走，换上一些新鲜空气。

　　楼道或门口的阳光下，一个穿着对襟上衣的老妇坐在木凳上，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表情平静中含着沧桑，她在回忆往事还是感叹时光流逝？一只猫从身旁走过，在她腿上轻轻蹭了几下，那是一只黑猫。另一只白猫卧在墙上，两只猫相互对视着，绿幽幽的眼睛像在下雪。白猫常无视人的存在，但一旦走近，便“噌”一下跳到墙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里院周围有许多流浪猫，它们白天趴在暗处，寂静无声，夜里四处“喵喵”叫着，像被谁欺负了，其实是在叫春。这些叫春的猫们是夜间的精灵，它们躲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一个月后，会看见附近树丛或墙角下，老猫身后跟着几只毛茸茸的小猫，那是新出生的猫二代。墙皮的沙土已经驳落，露出里面的青砖，青砖缝隙间攀满了爬山虎，这种植物枝条粗壮，老枝灰褐色，幼枝紫红色，喜阴湿环境，夏季开小花。临街窗口能看见电车从街上驶过，那是一些旧式电车，背上有两条长辫子，长辫子是与电线连接用的。有段时间，我常坐电车去单位上班，车体虽然破旧，但车上经常拥挤不堪。上车后，我把一枚硬币投进收款箱，然后手拉吊环，站在靠近门的位置，电车晃晃悠悠地开走了，几分钟后在下一站停下，人们上车后，又晃晃悠悠地开走了。我熟悉那辆电车和懒洋洋的司机师傅。我搬离那个老区多年后，依然会在梦中看到那辆电车自远处驶来，从熙熙攘攘的街上穿过。我常梦到自己在冬夜的车站等车。傍晚回家，电车的长辫子从架空电线划过时，会留下“啪啪”的蓝色电光。夜晚，货轮的汽笛从海上传来，声音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海底爬上来。那些庞大的货轮有时静卧在海上，有时像蜗牛一样慢慢移动着。那时月亮正在升起，宽阔的海面一片月光。

　　街角有一家小酒馆，夏天以卖散装啤酒为主，小酒馆门口常摞着两桶啤酒，晚上，周围的邻居常聚在酒馆门口“斗地主，”他们有个规矩，输者在脸上贴纸条。“斗地主”要会记牌和算牌，根据自己手里的牌，判断对方手里有什么牌。有时他们会为了出错牌吵起来，吵过后很快就没事了，大家继续打牌。对面有个水果店，柜台上摆满了桃子和一些青绿色的苹果。女店员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姑娘，没有客人时，她总是朝远处的街头望去。有一天，人们看见街头来了一个骑摩托车的人，那是一辆红色的摩托车，那个男人留一头长发，他一只脚蹬在路边的石阶上，另一只脚踩着摩托车踏板，一脸骄傲的样子。女店员从水果店出来，慢慢走近骑摩托车的男人，她跨上摩托车后座，两手扶着骑摩托车的男人，摩托车启动的声音弥漫了整条街道。

　　路边的法桐撑着巨大的树冠，蝉声响彻夏天的街道。这些挂满球状果穗的树木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悬铃木，其叶子大，掌状分裂，花淡黄绿色。悬铃木最早分布于东南欧、印度和美洲，青岛开埠以后，这个树种也来到青岛，分布在老城的街道上，扮演着“行道树之王”的角色。在这被绿意包围的房子里，屋里铺着杉木地板，光线从窗口射进来，斑驳地落在油漆剥落的地板上。如果你推开窗口，城市自近而远层次分明：开埠时期低矮的民房、殖民时期的哥特建筑、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共同构成这座城市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