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手上的长篇，因牵扯到百年地方志，每每让我苦不堪言。我得潜回去，逆着时光前行，八面静寂，老树参天，那些一百多年前的建筑犹如庞然大物，坐卧在一片黢黑中。有些文字要生根，长在叙事里；有些文字要逸出，悬于小说外。必然会写到女子，无数个。女子身上洒满了月亮鳞片，发光并且折光，闪避不开。

　　这里要说的女子，皆出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

　　咸小芷，城市第一代摄影师的独女。那时她已满十六岁，脸色淡白，浮动着静气。与她沉默的母亲一样，眼泡有点肿，只是她母亲的眼里再无风景了，她还有清水微风。秀发齐耳，浓黑如墨；鼻翼纤巧处，又几至透明。她穿学生裙，二蓝色。入冬后，换上藏青棉旗袍，是绣了淡黄雏菊的。大寒日，再罩一件藏青棉坎肩，与旗袍同长，并不见臃肿……从一开始，众人就唤她芷姑娘。芷姑娘读完初中，成绩优异，却耽于家境和世道，开始在父亲参股的照相馆帮衬，二十岁死于船难。她短促一生的高光时刻就是嫁给了如意郎君。“喜宴当日，芷姑娘穿红旗袍，红底子夹金，缀着绿和紫的图案，阳光一照，瞬息间披霞带彩。晋之从来见她穿蓝灰两色，这时刻，只觉窈窕通明，楚楚夺目。”

　　炳爷的二姨太，大青衣。《汾河湾》里的柳迎春，《宝莲灯》里的王桂英，《井台会》里的李三娘，都是她。二太太出场之前，先写了炳爷——星目灼灼，背头乌亮，一派不言自威，天生就是爷的料。黄县帮能雄踞青岛港，纱布业大商号若干，离不开炳爷的远见和卓识。炳爷爱看戏，当时中山路南北不出一里地，有两家大戏院，自然就不缺来闯码头的戏班子。戏班子演的都是时令戏，逢元宵节演《薛刚闹花灯》，二月二龙抬头演《王宝钏》，端午节演《白蛇传》，七月七演牛郎织女《天河配》。当一双水袖甩在心上，荡开的涟漪止也止不住，炳爷只好娶回家。早些年的二太太，好拍扮相照片，从燕京到津门再到上海滩，相馆的橱窗里，常见其风光。二姨太的性格里有女儿侠气，也有审时度势的精明，还有流于命运的无奈。她卸下青狐大衣，里面是泥金缎的旗袍，人又白皙，俨然如金瓶里的一朵栀子。只是再看细些，花期已近尾声了。

　　林真，左翼进步女学生，眸子如黑夜里星光，在荒岛书店遇到了初恋，后双双在党的地下工作中牺牲。林真小富人家出身，幼时随母走亲戚，亲戚开书局，是青岛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规模最大、图书品种最多的一家，林真和表兄弟捉迷藏，躲进了人家的书库，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书，兴奋极了。玩伴们在外面相互找寻，她一个人在文字丛林中游荡，无意中拿了一本无名氏写的《塔里的女人》，竟看得忘记了时间。也就是从那天起，她爱上了读书，三天两头往亲戚家里钻，有时也借回家看，《三国演义》《水浒》……天生女儿勇敢遇到纸上江湖，最初的人生格调就这样定了下来，为以后的故事线埋下伏笔。

　　回望女子的故事，其实就是回望历史的温柔片段，她们述说过往，世间的浮沉悲欢，生命的可见与不见，为故事带来幽微的海绵气孔一样的细节——借助这些细节，当时当刻才能最大可能地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