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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华文作家龚万辉并不是要写一部科幻小说,只是想借此存续生命中视若珍宝的记忆——~~~
~~~马华作家书单
马来西亚华文作家龚万辉并不是要写一部科幻小说,只是想借此存续生命中视若珍宝的记忆——
以微不足道的印迹,指涉存在的意义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当人类创造的一切归零,真正值得存续的是什么?

  在科幻长篇《人工少女》中,马华作家龚万辉试图给出上述问题的答案。他将时间设定于未来,一个被瘟疫摧毁的世界,城市被雨林接管,成为日益荒芜的废墟,“我”,一位父亲,带着他的人工智能女儿穿越12个房间,将那些独属于自己的私密过往娓娓道来。此时,AI不是算法的集成,而是一个倾听人类心声的女儿,而人类个体独特的情感记忆也将在“新人类”身上得以存续。

  “我”对女儿的讲述,从父亲带“我”穿越城市不同旅馆房间的旅程开始,而“我”与父亲的旅程中,父亲也在讲述他与家族迁移的过往。两代人的讲述都是细碎的,看不清时间的全貌,又似乎有着某种对照:跟父亲迁移的“我”会在旅馆房间隐蔽处刻意留下印迹;“我”的父亲家的老狗,则在被众人遗忘在老宅后,在门上留下它最后的爪痕……“那些时间留下来的细节琐碎而无用,不曾看懂它们在未来所指涉的意义。一如一座城市地图缩影般的电路板,无从明白生命运转的方式。”小说中的“我”如是说,而在作者心目中,生命恰就在这些微不足道却可触摸的印迹中呈现其存在的意义,或许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碎记忆,才是人类真正视若珍宝、想要留存的所在。龚万辉并不是要写一部真正的科幻小说,只是借此留下那些独属于每个生命个体的印迹。

  同为马来西亚作家的黎紫书称龚万辉代表了马来西亚华人文学的另一个向度。小说像是越级打怪,不以故事为引,而是以一个深度“i人”的忧伤,将那些似有关联却又不完全契合的人物勾连起来,让这些故人陪“我”一起面对“末日”。

  多年前,黎紫书的《流俗地》让人们看到继张贵兴、黄锦树之后,对于马来西亚华人这一特殊族群的现实生活更加细腻鲜活的描摹,作品的影响力延续至今。2025年,作为后来者被看见的代表作家龚万辉和林雪虹,先后有作品在中国大陆出版,龚万辉的《人工少女》站在未来的时间点上回溯往昔,林雪虹的《林门郑氏》则停驻于母亲的时间里,着意母女关系的微妙描写。二人关注的都是个体的生命经验与情感“冒险”,他们正从有关族群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抽身,让我们看到马华文学更加丰富多元的视角和质地。

  房间是观察人类的绝佳场所

  “现代人的生活如果微缩成最小的单位,那就是各自的房间吧。这里有你的故事,你的欲望,有阴暗的也有光明的部分”

  青报读书:《人工少女》中,“我”将自己纷繁的记忆讲给人工智能女儿莉莉卡听。去除科幻的标签,它更像是一本承载逝去的忧伤的记忆之书。小说里有一句话:“有时记忆就是最大的容器,只要把自己装进不同的容器里面,也许慢慢就会有了不同的形状”,对你而言,是否科幻也是某种容器,可以将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记忆以某种特别的方式重新加以讲述?

  龚万辉:没错,读者会把它当作一部科幻小说来读,其实重要的并不是科幻的部分,我只是应用了科幻文本的一些常见元素。小说最重要的还是一种追忆——如果眼前这些都不长久,最终都会消失,应该如何将它们保留下来,讲给其他人听——这是我想要在小说中呈现的主题。老旧的唱机,反复出现的电子宠物,小镇上的老街,台北读书的过往……童年、少年时代曾经经历的愉悦、伤痛,这些回忆的情景在小说里都很真实。

  青报读书:小说并没有采用传统的线性叙事,发生在“十二个房间”里的故事跨越时空,它们好像刚好契合了你20年前在《隔壁的房间》开篇所写:“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整齐陈列的房间,像时钟上刻画的间隔那样依偎相连”。12个房间刚好对应时钟上的12个间隔。时隔20年,这样的设置有什么特殊含意?

  龚万辉:现代人的生活如果微缩成最小的单位,那就是各自的房间吧。这里有很多故事,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每天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门上锁,它就变成了独属于你一个人的地方,传递一种安全感,有一点像回归到石器时代躲进洞穴的那种人类天性里。房间里有你的故事,你的欲望,有阴暗的也有光明的部分,这是一个观察人类的绝佳场所,所以我用这种方式来写我的小说,它不同于惯常的以人物推动情节进展的小说,而是从空间出发,使故事得以延展,这正是它有趣的地方。

  青报读书:实际上小说中一些碎片化、跳跃式的叙述更像是散文,为什么会选择小说的体裁而不是散文来讲述?

  龚万辉:有些部分的确更接近散文的叙事,并不是典型意义的小说,其中许多细碎的描写,让节奏进展变得更缓慢,但似乎这就是我的小说想要营造的氛围。从20年前《隔壁的房间》中发生在一个房间的故事,到《人工少女》,不同的房间将发生在过去或未来的跳跃的情节衔接在一起,用一种更魔幻、更自由的方式把所有故事串联起来,像是一个时钟,最终又回到原点,这是这部小说尝试去做的。对我而言,如果把它处理成散文,写作就会变得太过僵化,失去超越现实的意味。

  写作始于记忆消失的忧患

  “所有陈旧之物会被换掉,人类独特的印迹被抹煞、放弃,而写作的目的就是刻意把带着只属于个人回忆的印迹以另外一种方式保留下来”

  青报读书:小说开篇有一处细节:当父亲带“我”进入旅程中不同的旅馆房间时,“我”都会偷偷在最隐秘处留下独属于自己的记号,许多年后,当“我”带女儿莉莉卡重回已是废墟的旅馆,那些当初刻意留下的记号便成为记忆存在的唯一实证……这处描写让人动容:看似不经意的却可触及的印记,成为人类抵抗遗忘、以示存在的实据,而它却一再被我们忽略了。

  龚万辉:旅馆房间的印迹,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细节。我常常感到,旅馆的房间是没有记忆的,它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床单重新恢复整洁与平整,一切又好像回到完全没有人住过的样子,了无痕迹。这也正是我们所经历的现实:所有陈旧之物会被换掉,或者一直处于更新之中,人类独特的印迹被抹煞、放弃,而写作的目的就是刻意要把这些带着只属于个人回忆的印迹,以另外一种方式保留下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我写作的一种努力。

  青报读书:一直对《人工少女》这一书名感到好奇,除了实指女儿莉莉卡,它一定还具有某种特别的含义。

  龚万辉:关键在于“人工”二字。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小至一件器物,大至一座城市,一个复杂的AI,都是人类的创造,也就是“人工”造就的。当人类文明来到一个转折点,即将全部毁灭之际,有什么是一定值得保留下来的?这是小说想要探寻的问题——可能只是一些微小的往事,或者是有别于主流的次文化的小记忆,对于主人公“我”而言,这些独特的个体记忆微小却是最重要的,所以他才会絮絮叨叨地一直在对人工女儿莉莉卡讲述他的记忆。

  作为AI,莉莉卡没有自己的语言和历史,她格外沉默,整部小说所写的就是把记忆灌输到她脑海里的过程,是“我”基于害怕记忆消失,只有自己记得,而不能传达给别人的忧患。小说设定于城市开始荒芜、毁灭的时刻,而“我”把自己亲身经历的事物都交给了没有生死时限的人工少女,那些对“我”而言视若珍宝的记忆将由她得以延续。

  至于“人工少女”,其实具有不同的人物指向,她是12个房间中的惠子、阿樱表姐、躲在旅馆的酒店小姐,也是那个不安于自己性别,遭受霸凌伤害,最终消失于现实世界却破茧而出、以一个靓丽女生形象现身的男孩直树。莉莉卡好像是所有人的镜像,她是人造的产物,没有经历过这些,因此是完美无垢的。这也正是虚构写作的意义,太真实的现实,会变得残酷而沉重,而小说用科幻的方式提供了一个出口,使之得以解构和转化,小说允许你这样做。

  在科幻中注入自由的意象

  “我更在意关于内心的形状的书写,常常想呈现人内心的样貌”

  青报读书:感觉小说中许多“道具”似乎都具有某种隐喻,比如“电子宠物”。

  龚万辉:电子宠物在20世纪90年代风靡一时,当时十几岁的我就觉得很稀奇,也很疑惑:我们虚构了一种宠物,它不能像真正的动物那样被触摸和感知,而我们为何会沉迷其中?后来我想,那恰恰是因为它是我们所创造和虚构出来的东西,我们饲养它,拟定它的生死,赋予了它情感。电子宠物作为小说中的重要内容,其实与人工智能女儿莉莉卡的角色是相对照的,它们都是人类创造的,而人类都会在其身上投注情感和记忆。

  青报读书:小说中许多情节描写都具有你所谓的某种对照性,比如:在不同房间任意穿梭、长着虎斑纹的猫和有着真正华丽斑纹、如同斑斓跃动的火焰的马来虎,它们都有种神秘莫测之感。

  龚万辉:这两种动物意象自然有着某种关联,你可以从某个层面来解读:动物在小说中显得格外自由,它们成为带领角色走进不同空间和故事的一种媒介。相对而言,人类则被空间束缚。马来虎从动物园逃走,最后,在人类无法前进的断桥跃入海中,游到了对岸。相对于小说里不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人类,动物代表了一种升维的自由。当然更多的内容可以交给读者自己去理解。

  青报读书:如果不熟悉90年代的动漫游戏可能就无法理解小说里那个透过手机电子屏捕捉小动物的“宝可梦老人”,“宝可梦老人”仿佛是小说里那个用长枪狩猎的“老三古”的“升级版”,这两个人物是否可以看作是对当下技术升级的一种影射?

  龚万辉:用手机来狩猎,捕捉游戏中的物种,可能看上去十分荒诞,我们到底捕捉的是什么?而正是这些超写实的部分激发我们连接现实再度思考:我们创造了一切,包括快速变幻的媒介,但最终能够留下来的到底是什么。

  青报读书:小说所关注的并非科幻的技术细节,更像是用科幻的设定来探寻人类的情感,你如何看待这种“软科幻”或者说是“非典型”科幻的特质?

  龚万辉:可能你会在这部小说中感受到早期科幻电影或者说是20世纪90年代流行的动漫游戏的氛围,其中,科幻的特效并不重要,它更多传递的是有关有机生命存在意义的哲学命题,这也是这一类科幻小说让我着迷的地方,它们引发深度的思考。我感觉在类型小说当中,科幻小说的写作尤其可以不受束缚,它更便于我去设定一个近未来场景,想象一个灾难发生后的现场,自由表达。

  青报读书:据说《人工少女》这本书中的小插画也是你绘制的,绘画的专业训练是否对小说叙事有所助力?

  龚万辉:可能是源于大学的绘画训练,我常常在描写故事前,就先想象场景的空间、色彩、光线等所有细节,有点像玩乐高,搭建好空间,才把人物放进去。我是用图像思考的人,在写这部小说时也会受到来自超现实主义画家的影响——达利、玛格丽特,他们对于时间与空间的描绘,会直接影响我在小说里超现实的情境和场景的设定。

  青报读书:看到新书的评价,“一个i人的忧伤”,写作是否对“i人”更有利?

  龚万辉:我是在一众人中间会变得沉默、别扭的人。“i人”的表达向内,所以我更在意关于内心的形状的书写,常常想呈现人内心的样貌。

  脱离地域刻板印象凝视自我

  “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构筑了我看世界的方式,形塑了我的小说美学”

  青报读书:在作家黎紫书为小说撰写的前言里,她评价你的作品所代表的是马华文学的另一个向度,而你的成长背景也很独特:在南马长大(与新加坡一衣带水),在中国台湾留学,又深受日本文化影响……你个人如何看待马华文学的代际差异?

  龚万辉:通常人们对于马华文学的印象都离不开热带雨林、南洋的乡野气息,而“70后”“80后”一代身处全球化和城市化的过程中,所体验的已经不是过去的风物场景,写作内容和题材跟前辈们不同,这是自然发生的,并不是刻意回避相同的题材。在我看来,有新的面向出现,不再是僵化的文类,是一件好事。前辈可能更偏重于宏大的主题,更显悲情,我们则回到个人,聚焦于自身。中国台湾文学曾有一个流派被命名为“内向世代”,主张向内探索自我。我可能受它的影响会多一些。

  青报读书:从你的小说中读到了诸如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以及作家村上春树的影子,想知道具体都有哪些作家对你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关键影响?

  龚万辉:大学时代读了很多村上春树的作品,他的超现实写作我很喜欢,关于地下城、迷宫,一些怪异角色的描写,新奇而迷人,当然我也喜欢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他们让我意识到原来小说表达是可以有多种方式的。刚才提到“内向世代”,代表作家骆以军、袁哲生、邱妙津,他们“逃离”宏大的主题,回归到人类个体,凝视自己的孤独和欲望,这些不同面貌的作家,形塑了我的小说美学。当然还有川端康成、汪曾祺,来自这些经典作家的影响,汪曾祺对于少年的描写尤其令我印象深刻,影响至深。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构筑了我看世界的方式以及写作的方式。

  青报读书:你曾提到,在马来西亚,从事中文写作并不容易。你曾长时间“以画养文”。对你而言,文学创作的驱动力主要是什么?

  龚万辉:是比较艰苦,但不会埋怨,还是会写作,想办法让自己的作品发表。虽然一直没有成为专职作家,收入主要靠绘制插画、办画展的收入,但有一种任性,决意要用这样一种方式坚持下去。现在留存下来用中文写作的马华作家,都是经过了现实磨炼的。写作达成了一种表达与交流,刚才你讲到对小说的理解和感受,这也许就是一种写作目的的达成。它让你感到心中的幽暗与伤痛,那些不为人知的部分是可以被传递、理解和感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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