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里休渔,父亲在家闲了起来。他把所有的渔网修补一新,剩下的时间里,他整天唉声叹气,吃也不香,睡也不安稳,经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天他忽想起邻村有一位朋友,于是晚上草草吃了饭,就带着我去看他的朋友。
那时的冬季好像要比现在冷得多,海湾里多处结了冰,渔船归岸,渔网入库,渔民们要蹲在火炉边耐着性子,消磨将近三个月的漫长时光。连日来,父亲的朋友也定是窝在家里守着火炉。我们沿着海边的沙土路走着,地上已经是漆黑一片,海水在我们脚边不远处涌动,奇寒之下的海水是一种接近于冰的半固体流质。街上没有行人,我们听着自己的鞋底敲在路面上。路过几间房子,房子后窗大都亮着,前院传来敲门声,先是一下一下地拍打,后来连成急促的一片,还伴随着高声呼喊,我们心头一惊,后来才知道,有一位老人晚上突发急病故去了,他的邻居在找老人的儿女们报信。紧接着狗就叫起来,一只狗叫,十几只狗跟着叫,乱作一团,有一只狗顺着院里的台阶窜到了房顶,低头朝我们狂叫不止,回头望,亮着的灯熄灭了,四周恢复了沉寂,空旷的渔村周围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父亲的朋友住在靠近田野的几间瓦房里,他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父亲好像喊他“建堂”。我们进去时,他和妻子正在织网,屋里黑着,他们把头贴到网扣上去,或许是为了节省而不愿开灯,窗外的一点星光无济于事。父亲咳嗽一声,他的朋友拽开了电灯,我看到炕桌上碗筷还没有撤下,红木的桌不知传了几代,靠外的两条桌腿之间又加了一条黄木的横梁,钉帽闪着亮光,看样子是新钉上去的。桌上摆着一篮子玉米饼,半盘乱糟糟的杂鱼。粥碗上还挂着玉米糊,发黄的竹筷横担在碗上,两个孩子躺在墙角,叽叽喳喳唱着儿歌。女主人横端着桌子下炕去,桌上的碗筷纹丝不动,稳稳放进里间屋去。
父亲的朋友起身迎了下来,他掀开火炉盖,扔进几块煤,不多时,炉火明亮起来,他们围着火炉喝酒,就着海米和乌贼干。父亲的朋友见我在一边站着,顺手递给我一把乌贼干,这是一种晒干的小型乌贼,只有指头长,比指头稍粗一些,几个绽起的三角鳍在我指缝里冒出来,微微合拢手掌,乌贼干在手里碰撞,树枝似的咯吱的声响,它们瘦小的身体盈满了我的手掌,似乎随时都会脱手飞去。乌贼干硬如木柴,和乌贼柔软的身体已经相去甚远了,扯开外壁,就会有絮状的粗丝出现在断口处,乌贼鼓出的眼珠混在一丛密集的腿中,眼神若有若无,毕竟它的眼睛只有一对,而腿却是那样多。我一时间没舍得吃,在手里攥了一会儿,掌心就沁出了汗,于是我把它们放进裤子口袋里,裤袋立刻鼓起来,大腿上受到一阵重压,我捂着鼓起的口袋,心里暗自欢喜。
父亲让我上炕坐着,炕里边靠窗的地方躺着两个孩子,稍微大一点的是女孩,小一点的是男孩,他们还都没有睡,眨着眼睛看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他们的母亲回到炕上,递给我一个枕头做靠背,我坐了一会儿,炕上的热气透过棉裤涌上来,给我带来一阵睡意,背后的枕头松软,我倚着墙睡着了,朦胧中听到父亲在和朋友说话,一开始说些船上的事,他们开春后又要出海了,后来只有高一声低一声的节奏回荡在耳鼓,更加深了睡意,他们说的什么我逐渐听不清了,他们的声音就像来自另一个国度。
父亲走时叫醒了我,已经接近半夜,黑暗中我看到这家的小儿子躲在母亲身后,在他母亲的胳膊底下探出头来,月光正照满了炕,他眨着眼睛望着我,眼珠闪亮,嘴角往上翘着,带着隐隐的笑意,我由于困倦,一句招呼也没打,走在回家的路上又挨了父亲一阵埋怨,才想到实在是不应该。
回到家,母亲早已经睡下了,院门虚掩着,我和父亲回身悄悄合上了院门,高抬腿轻落步,生怕惊动母亲,满地月影照在院子里,照出了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我把手伸进口袋,口袋是空的,乌贼干已经不见了,干脆把两个口袋全翻出来,袋底并没有漏洞,翻来找去,终于在口袋的角落里抖出一根发丝般的乌贼腿,旋转着掉在地上摔成两截,在月光的照射下急剧萎缩,蜷成了一团。
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那年随父亲访友的情形,也时常想起他家的小男孩闪烁在黑夜里的狡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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