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第一次见到我爸时,以为遇到了外国人,我爸的话她几乎一句也听不懂。
我爸讲一口广西话,自认为已经说得很“普通”了,但大多数人仍然很难听懂。我妈则讲一口地道的山东胶东话,也十分难懂,有人形容听起来像唱歌一样。
20世纪60年代末,我妈千里迢迢,从山东的威海到新疆的兵团农场和我爸结婚。
据我妈说,我爸同事的老婆是我妈一个村的小学同学,热心地给他俩牵线搭桥,然后他俩就开始了一来一往的书信交流。
那个年代电话还不普及。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一秒拉黑,也没有一键转发。交流,就靠一封封的书信。
我妈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多远的距离,需要买几分钱的邮票;信封上写上收件人之后,后面还要写一个亲启;如果信封里放了照片,要在信封上写上“内有照片,请勿折叠”;如果拜托对方做的事儿,后面要加一个为盼;讲究些的,信尾的祝福要随四季而流转,顺颂春祺,即颂秋绥。
从提笔到送达,从山东到新疆,跨越千山万水,一封信一等就是十天甚至半月。在没有即时通讯、没有短视频轰炸的日子里,那时的人们学会了等待,也享受于等待。等待那几页有着笔墨香气的薄纸,经过了万水千山,来到手中时的欣喜。
那时候的日子啊,大概就像木心诗里说的那样,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上一个人。
慢,不仅让时间变得柔软,也让情感有了沉淀的空间,和想念的人隔着千山万水,等足了十天甚至半月,才能从一封长长的信中,知道他过得是否安好。信在掌心,隔着很远,知道牵挂的人过得很好,就已足矣。
长大了之后的我曾对我妈说,原来你和我爸是“笔友”啊。写信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我唯一能够“看得见”的浪漫。
每当夜深人静,一盏昏黄的灯下,笔尖轻触纸张,沙沙作响,仿佛能听见时间轻轻地在字里行间缓缓踱步。每一字一句,都凝聚了写信人深深的牵挂与真挚的情感。
两个人,虽远隔万里,又仿佛近在咫尺,通过一封封信件,共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共同编织着属于他们的故事。
我至今心动的一首诗,芬兰女诗人瑟德格兰的《一个愿望》,“在这个阳光的世界里,我只需要花园里的一张长椅和晒着太阳一只猫,我将坐在那里,怀里揣着一封短信,很短很短的信!”
那是一封怎样的短信?引人无限遐想。
虽然我妈说和我爸的信里不过是聊一些家常,那怎么称呼呢?一开始连名带姓外加同志,后来是去掉姓,在名字后面缀上同志二字,再后来,只剩言简意赅的名字。
“妈,你看上我爸什么了?”
“你爸面相好啊,一看就是个可靠的人。”
其实我爸一笔好字应该给他加分不少,让我妈忽略了方言的那一点点阻碍。
二十几岁的我妈,那时候除了去过一趟东北之外,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从威海到新疆,4000多公里,足足走了8天,汽车转火车,火车倒汽车,在济南、郑州和兰州转车,甚至在车站过夜。她清楚她要去的那个农场远在天边吗?她知道农场的生活很苦吗?她知道西北的风沙有多厉害吗?
“哪想那么多,就是不想在老家待了,成分不好,被欺负。”
我没问过我爸,从我记事起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觉得他一直在掩饰着什么秘密,仿佛一开口说话,就会不小心把他的秘密泄露了。后来的后来,我再想问,也没有机会了。
反正,他们跋涉千里,为我和妹妹创造了这个世界上离得最近的两个词——爸爸妈妈。多年以后,我才清楚,他们的迁徙还为我和妹妹创造了一个故乡——
那里蓝天常常发呆
黄昏总是自顾自收敛一身光芒
它们从不考虑
我们欣喜也好,悲伤也好
生活一天天变小
正如它曾一天天变大
每个人走在路上
都背负看不见的粉红色大象
地球也是一样
它载着那么多春天的风,冬天的雪
夏天的花朵,秋天的河流
一刻不停地转动
一个南腔,一个北调,终于走到了一起。
南腔中,知道了我爸的老家有好多大山,他说有一座山长得和猫儿一模一样,所以叫猫耳山;还有一座山长得像一只站在江边伸鼻豪饮的巨象,所以叫象鼻山。它们栩栩如生在我的心里,虽然小时候在农场,只看到周围的沙丘,连绵起伏。
北调中,知道了我妈的老家有大海,海里有很多好吃的,我妈最喜欢夏天的凉拌海蜇。她说刚打捞上来的海蜇,被切成一方一方像凉粉一样在集上卖。赶集的时候,姥爷会买一些回来,切成小块儿,用酱油醋和蒜那么一拌,别提多好吃了。
农场不只有我爸我妈,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他们或者支援边疆建设,或者只为寻求改变,所以农场不只有广西话、山东话,还有陕西话、上海话、北京话,哪儿的话都有。
“可我小时候为什么说河南话?”
那是因为50年代末,有将近5万名河南青年支边进疆,成为兵团建设的重要力量。我爸说,这些支边青年不仅在兵团扎根,他们的方言——河南话也随之在兵团中传播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支边青年的后代也在兵团中继续传承着河南话,使得河南话成为兵团的强势语言。
我爸我妈所在的团场是农六师106团,当时有8个农业连,有加工厂,有畜牧连,我爸在工程连,我妈在五七连,我爸随着工程走,常常去乌鲁木齐出差。
一年级暑假,我跟他去了一次乌鲁木齐。他上班时,我就在宿舍附近玩,认识了一个叫王小红的女孩。除了羡慕他家里有很多很多的空白本子之外,他爸爸可能是仓库保管员之类,还羡慕她有一口和我不一样的普通话。我积极地学她说话的样子,发现她形容完一个东西之后,总要加球子这两个字,脏球子乱球子,好看球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粗话。反而觉得洋气,比我的河南话好听多了。
9岁时,全家搬到了乌鲁木齐,我也开始说普通话了。对于许多人来说,方言是身份认同的标志,它让你感受到自己属于某个特定的群体或地域,有归属感和安全感,甚至一些自豪感。
新疆味普通话一直伴随着我。从西安到山东,不知不觉间,那种“羊肉串的味道”越来越少,话说得越来越标准,却越来越感觉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是外地人。
到电台工作后,需要普通话考级,主持人必须达到一级乙以上才能上岗。有一年在北广短训班,来自天南海北的我们自诩说的都是普通话,但一开口老师就知道你是哪里的。广东、湖南、陕西、辽宁、上海……
“一听你就是新疆的。”
哈,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被一下子认出,口音,和长相一样,成了我的另一张身份证。



前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