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世上只有两类人，喜欢村上春树的和还没有读过村上春树的。

　　喜欢村上春树的人这样为自己画像：不介意一个人待着，能用简单的生活方式给自己找乐子；吐槽他人的话到嘴边，会留七分不说；对大多数事情，保持着这样的态度：“好吧，这事不太让人高兴，不过就这样吧，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普通的你我不都是如此吗。从无所适从的少年到不动声色的中青，无望也好，崩坏也罢，都会为他作品中描摹的“失去”、“孤独”，人心幽微处的真实感知动容……

　　这大约正是我们喜欢村上小说的初衷，不过谁都没想到，这份喜爱会如此持久。2023年，你所钟爱的村上春树已经74岁了，他的长篇作品精装系列的全新修订版，首批六种图书与这个夏天一起到来，此时距离1989年首个译本《挪威的森林》内地面世已过去了34年，距离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绿皮版”系列出版，已过去了十年。十年里，村上春树继续高产：《1Q84》和《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之后，又有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多卷本长篇《刺杀骑士团长》问世，而我们也迅猛扎进了他所描述的城市文明和精神世界中，依然为其作品强烈的个性、营造的都市感与孤独氛围感同身受，并从中一再获得疗愈。

　　究竟是什么样的魔力让村上春树这位始终高居诺贝尔文学奖候选名单、却一再陪跑的畅销书作家，成为我们漫长人生，尤其是青春成长的“陪跑者”？

　　当全新面世的修订版，换上国际知名插画师诺玛·巴尔的黑白红三色装祯，变更了外来语的修订，还原了原版中作家有意添加的着重号，增补了作家年谱，更新了译序，新添了每部作品所涉及的音乐清单，当扫描二维码后，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且听风吟》的舒缓微风轻拂小说《且听风吟》的书页，……我们所感受的，依然是已逾古稀之年的村上所构建的青春的文学世界，如《且听风吟》这部处女作获奖时收获的评语：爽净轻快的感觉下有一双内向的眼……每一行都没多费笔墨，但每一行都有微妙的意趣。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里探寻文学的可能性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能够感受到音乐般自由的流势与节奏，带着如同爵士乐的自然与即兴。一次访谈中，他曾提到写小说的一个“诀窍”，就是拒绝预设框架。因为在村上看来，所有的艺术行为和创作行为都取决于节奏的连续性，一旦做了预设或是中途断掉就毁于一旦。“总之，失去自身内部涌起的类似自发性那样的东西是不可以的。”

　　我们也在村上的小说中读到天马行空的叙事。《寻羊冒险记》中，与“耳朵漂亮得摧枯拉朽”的女友寻找一只奇特的羊，故事的走向扑朔迷离；《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中，双线并置，一条线是“冷酷仙境”，主人公接受一位老博士交给的特殊数据计算任务，完成后获一块独角兽头盖骨。又被强盗要挟，潜入“夜鬼”出没的地下，踏上营救老博士的惊险之旅；另一条线是“世界尽头”，人无身影，无记忆，无心。爱须有心，而心已被嵌入无数独角兽头盖骨，化为“古老的梦”……《刺杀骑士团长》，则是一个画家波谲云诡的洞中迷宫探险，在温馨幽默的日常生活场景与险象环生的超验世界往返……

　　据说，写完《且听风吟》《寻羊冒险记》和《1973的弹子球》青春三部曲后，作家曾在创作上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语言风格的继续追求，二是故事情节的营造即如何写得有趣，而最终，他选择了后者。

　　村上春树曾经解读他的天马行空：较之读书，人们可能更愿意做运动，听音乐，看电视或录像，但有一种认识系统只能以小说的形式来表达，小说家的任务就是向读者提供这一系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仍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领域，虽说差不多所有类型的故事都给人写过了，但使用新的认识系统逐个清洗那些故事还是可能的，这是小说无可取代的生存空间。

　　神秘的认识系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说的铁粉们普遍体验到的，是来自村上春树的另一种力量——他总能够发现隐藏在日常细节中的魔力。这种力量曾被描述：“似乎能让读者现在所处的时空的无聊感正常化起来，读完后有一种虚脱……甚至身边的物质也顿时变得清晰。”或许正是此种神秘力量，让《纽约时报》将他看作“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小说家，一位颠覆者，有意无意间点燃了人们上个世纪时认真对待文学经典的导火索。”

　　译者林少华曾经听作家当面强调他一以贯之的创作动机，那就是“为了灵魂的自由”，写作是为了使自己以至读者的灵魂获得自由，这是贯穿村上整个写作过程的念头，读的人大概也会怀有同样的心情，于是构成了一种交流。这也确立了他的文体风格：简洁、诙谐，还有意在言外的微妙趣味，普世性的渗透力。

　　坚持“审美第一”原则的“林家铺子”译本

　　在翻译界，林少华的名字毫无悬念地与村上春树相连，他也毫无例外地在每一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布之际，不辞辛劳为呼声在外却每每与奖项擦肩的村上君正名。译者永远隐身于作家的“光环”之外，正如林少华多次半开玩笑地自嘲：“我就算把村上翻译出一朵花来，也不可能载入日本文学史册，只能在中国翻译文学里战战兢兢找自己小字号的名字。”

　　从1989年首译《挪威的森林》，林少华独立译著的村上春树已达44种。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因为他，村上春树才为多数国人所熟悉。不过，林氏译本鲜明的自成一格，也引发了不小的争议。对此，在端午节前的修订版首发式上，他再次强调了自己的翻译观：文学翻译最高的标准就是审美忠实。

　　“文学三大功能：认识功能、教育功能或者教化功能、审美功能，我以为最重要的就是审美功能，那两项功能大体可以用其他学科门类或者艺术形式取而代之，唯独审美，是文学特有的，也是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自我认证。”林少华始终认为：文学批评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验证、构筑所谓的主义、范式、流派，而是通过文本，解读和赏析，促成一种深度的审美体验。“美国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曾经说过：关于想象性文学的伟大这一问题，我只认可三大标准——审美光芒，认识力量、智慧。村上的文学正是审美文学意义上的作品，并不是流行小说。”

　　此前在青岛的采访中，林少华也曾表示：一般翻译转述故事，非一般翻译重构文体之美：一是行文的节奏，二是用词的韵味。节奏和韵味才是村上文学的生命。”他归纳村上的整体语言风格：洗练、爽净、温馨、幽默、富于诗意和节奏感。显然，在翻译这门妥协的艺术中，林少华大概最不愿意妥协的，即是译者的风格。

　　看到荒诞中的真实、庸常中的神奇以及自己

　　多年前，林少华曾在他任教的课堂做过一个微调查：作为理想的婚恋对象，《挪威的森林》中你选谁？选项包括直子、绿子、玲子、初美和渡边、木月、永泽、敢死队。结果，男性组中绿子居首，女性组中，永泽意外拔了头筹……实际上十年前，《挪威的森林》就在上海译文社所有已出版的村上译作中位居销量之冠，而国内读者群有一个显著特征：年轻化。

　　这部被村上称作“百分百恋爱小说”的青春经典读本，之所以引发共鸣，除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更在于呈现了青春成长中面对的复杂和不确定性。其实不只是年轻人，译者林少华在读到渡边对于直子的死的一段内心独白时，也曾触发人到中年的生命况味：“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原因，同三十年前我翻译的时候相比，对这段话有了格外痛切的感受，每当想到自己的亲人、所爱之人曾在自己身边‘这样活过’——尽管他们并没有说‘希望你能记住我’——未尝不悲哀得难以自已……”村上的小说总能够让人从中看到自己，确认自己，进而修正自己。这大约正是文学的奥义吧。

　　在“修订版”首发式上，林少华重新思考村上春树经久不衰的缘由。“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意义，只有情调；没有整体，只有碎片；没有史诗，只有段子，没有洪流，只有流量；没有悟道的志向，只有感官刺激，而村上看似无意义、无主题、无症结的‘三无’小说，走进人们的阅读视野，引起人们的情感共振和精神共鸣，进而发现无意义中的意义，无趣中的情趣，荒诞中的真实，庸常中的神奇，这是将包括种种负面情绪在内的微茫情绪升华到了审美层面，是把玩孤独，把玩寂寞，甚至把玩无奈和无聊，从而保持了一种超然物外的洒脱与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