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中学的时候,家住吉林省东辽县白泉小街。那是一处城乡接合部,小街的西头是繁华的县城,小街的东头则是一个寂寞的山坡。山坡上长满了杂树和野草,其间也有一些地块被开垦出来,种了庄稼。山坡下有一个赵家村,村里住了近五十户的人家。准确地说,我家的房子其实是建在赵家村的地盘上。赵家村几乎每家的院里都有一口压水井,而我家及附近的几户人家则没有。不是不想有,而是因为地势太高,试着打了几次井,都打不出水来。无奈之下,只好到相邻的赵家村的马婶家去挑水吃。
马婶家的井水清澈甘洌,且水源充足,不仅充分满足了自家的需要,还保障了住在半山坡上的黄姓、刘姓、崔姓三家的生活用水。接下来几年,马婶家的小二丫考上了四平师范学校、黄家的小英子考上了吉林警察干部学校、刘家的小吉元去河南上了大学,我则被青岛的一所大学录取。毕业后,个个吃上了“皇粮”,人人捧上了“铁饭碗”。马婶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她家的井是一口聪明井,这口井的井水每一滴都是聪明水。马婶家的儿子虽然学业平平,成绩一般,高中毕业后娶妻生子,以做豆腐谋生。但是,她的儿子所做的豆腐也是从这口井取水,做出的豆腐取名“聪明豆腐”。同样的斤两,“聪明豆腐”就比其他豆腐卖得贵,且卖得快。马叔叔也用这口井给小院的菜园子浇水,收获后,把那些“聪明菜”担到街里的市场上叫卖,同样是抢手货。
喝着聪明井水长大的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赵家村,离开了白泉小街,离开了东辽县。小英子在长春当了一名警察后,很快便把父母接到了身边;小吉元把家安在郑州后,父母也跟了过去;我的父亲退休后,也回到了山东老家;马婶家的小二丫虽然走得不远,但也在二十公里外的辽源市某小学当上了一名数学老师,继而嫁了人,生了娃,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尽管如此,据说喝聪明井水的人并没有减少,特别是赵家村里有学童的家庭,即使自家有压水井,也要到马婶家里来挑水喝。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白泉小街的联系越来越少,许多事物也开始模糊。但是,关于聪明井的印象却不曾磨灭。还有马婶,她那份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和自信构成了我少年时代里最深刻的记忆。
2009年夏天,我带上妻子和女儿回到了白泉小街,回到赵家村拜访马婶。那一天,马婶因意外见到我们而特别高兴。她从炕柜里神情庄重地掏出了一个略显干瘪的苹果递给了我的女儿。马婶指着小院东南角的几棵苹果树说,果子是上一年秋天从这棵果树上摘下来的,一直没舍得吃,就剩这一个了。她催促女儿赶紧吃了,“吃了聪明。”马婶说。显然,这棵苹果树也是浇着聪明水长大的。通过交谈,我得知:马叔叔已经在头几年去世了,家中的菜园没人打理,便只好种了几棵苹果树。做豆腐的儿子还在做“聪明豆腐”,但已经在白泉小街上买了楼房;小二丫在辽源市生活得很惬意,刚刚评上了模范教师。马叔叔去世后,儿子和女儿都希望她搬离这个老宅,和他们一起“搭伙”过,但都被马婶谢绝了。“每天都有人来打水,我若离开了这里,不合适。”马婶如是说。
2019年夏天,我回东北参加中学同学毕业35周年聚会,再次抽空去赵家村看望马婶,但马家小院已经是人去屋空。屋子窗破门坏,院子杂草丛生。那口聪明井的井头已经锈迹斑斑了,压水柄也不见了踪影。路过的一位村民告诉我,马婶已经在几年前去世了。马婶去世那年,赵家村便通上了自来水,从此以后,这口井便渐渐被废弃了。关于聪明井的种种传说,那位村民也曾听说过一些,但却流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他说,现在大学都扩招了,喝不喝聪明水,基本都能考上。再说了,考上大学也不见得比没考上大学的强。他还告诉我,随着城市的扩张,赵家村已经被列入县城拆迁规划。不出几年,这里就会出现成片的楼房,拆迁后的村民每家每户都会分上几套房子。光吃租金,日子就可过得很滋润。
“过几年,你再来看,赵家村一定大变样。那个时候,怕是连这个生锈的井头都见不着了。”那人说。



前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