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友不遇,在历代文人的笔下多有见之。贾岛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孟浩然的“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鸡犬空在家。”
不遇,少了一双温热大手的热情相握和一杯茶的相奉,多少让人有些失望。
不遇,留给人许多想象,他这是去了哪儿?人不在,一院子的花却开着;又像一幅画上的留白,没有遇到的那个人,他现在正忙着什么?是步行,还是骑驴;是出门赶集置办些零头碎脑,还是挑着一担花到集市上去卖?抑或是走在喧哗的街上,寻一家布幌招摇的小店,沽一瓶老酒,满足而归。
还是唐代诗人丘为还原了当时场景:轻叩柴门无人应答,窥看室内只有桌案和茶几。主人外出,错过了不能见面,失望之际,环顾四周,只见刚下过雨的草色愈发青翠,晚风送来阵阵松涛,吹拂窗户,望着眼前的清幽,平添了客人的雅兴,这又算什么呢?虽然没能与主人相遇,然而,这一趟寻访,遇见意外惊喜。
其实,不遇也是一种“遇”,撞见了一个人生活的真实状况,他所住的居处是打扫干净后的井井有条,还是杂物凌乱,门前长满杂草?是青苔绿痕映台阶的清寂,还是院落里鸡飞狗跳?
我曾经扛花提酒去看一个人,朋友不在,只能在他门前且等一会儿。忽然闻到一股久违的熟稔气息,原来是邻居家在烧柴火做饭,屋脊烟囱里飘出淡淡炊烟,让人一个晌午感到亲切。
不遇,其实比“遇”更有空间。它让你遇见那些清风鸟语,寒雀下空庭,日头光影,篱笆上的花,还有一种安静。
一种闲淡的人生状态,友人事先不约,也不招呼,就这么随意而访。人刚出去,门把手上尚留指温,此时,抬头四望,楝花落尽,春已深。
我当年去绍兴寻访,也曾“不遇”。在先生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那一溜围墙还在,然“紫红的桑葚,酸甜的覆盆子,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已难寻旧踪;犹见木桌上的那个“早”字,唯不见主人的身影,四周空荡荡。这样一种氛围,叫做怀念,或者怀古。
怀揣一份心灵地图,我曾访问那些江南旧园,总是“不遇”。主人如风而去,只留下拜访者寻觅的脚步在空寂的园中徜徉。扬州有旧园,名寄啸山庄,我曾数次慕名前往,主人出门去,沪上办学,留下湿漉漉的背影,在那长长的清阶雨廊。
寻常百姓之间的走访,友人刚出门,人在藕花深处。于是去寻,乘一蚱蜢小舟,在水天芳汀之间,终未寻见,却见人间四月,斑鸠乱啼,满川烟树迷,一城飞花。
有的人,有事欲出门,又担心朋友来坐坐,不遇。便在那门把手上留下字条,你来了,如果我不在,且先休息一会儿,门边有荫凉,还是花,请陪它们坐一会儿。
类似的情形,其实早在多年以前,有心的主人,在门楣上留一副对联,作自我介绍,字不多,却简明扼要。那次在绍兴,我还拜访了青藤书屋,难觅主人身影,但见古藤依旧,小园安静,徐渭老先生早已拄杖出门而去,留下一院子的凝绿空翠。书屋有一副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可代替笑脸、寒暄。
不遇,是满心欢喜之际暗生的小小的失落,不单单是人,也存在于与一些美好的事物之间。比如,看日出未遇、寻美食未遇……那年,在黄山,为看日出,半夜起来,伫立于山巅,等待日出,等待它喷薄而出的那一刻,却因天气转阴,云雾迷蒙,而未遇。又一年,浅夏的五月天,我在江边小镇,想寻那春馔江鲜,只是错过季节,终是不遇。
早一刻,迟一刻,也许不遇,这就是人世常说的擦肩而过。
你若想与一件美好的事物欣然相逢,要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比如,花期、潮汐……
其实,有一种遇到,叫“不遇”。你在不遇朋友的时候,却遇到了意外惊喜,遇到了其他。遇到古今心肠,淡淡惆怅;遇到了午后阳光,寂寞空庭;遇到了山色空蒙,云散云聚;遇到了门前一丛花;遇到了时光的白驹过隙。
不遇,还是一种真实,民间生活的平起平坐,不用预演和彩排的相见与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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