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水的银鲳容易变质。它们在网中奋力弹跳，看上去活力饱满，菱形的薄片身子，长久的不知疲倦的扭动拍打，力量来自体内的硬骨和厚肉。如此鲜活的生命，却像人的记忆一样，难以长久保存。

　　为了鱼肉的鲜嫩，归航的渔船上，渔夫向银鲳中倾倒了大粒的盐，翻搅，拍打，揉搓，鱼身上还包裹着一层海水，有些水珠被鱼尾抛到半空中，那些浑圆而又易碎的颗粒，飞到最高处，有了瞬间的停滞，随后坠回鱼群之中。

　　成筐的银鲳排列整齐，只让出了中间的过道。船板上停放的，是整个鱼群。就在不久前，它们还是匆匆赶路的鱼群，在海中忽聚忽散，它们的鳞片能感知水流细微的波动，可以避开同类的挤撞。在鱼群的内部，鲳鱼保持着礼让，它们自身多动的性格，使鱼群不断改变形状。那是一团劲力十足的烟云，却迎头撞进了大拖网。包围圈缩小，海水滤出，绞轮提起网兜，将鱼群带出水面。船舱里有银鲳的呼吸声——滋滋的水音，小股水柱的激射，水泡破裂的喧闹。还有鱼尾的拍打，打在了同类的身上，鱼的身子肥硕，就连拍打的声响也是饱满的。离开海水之后，身子骤然沉重，在它们的身上，还承担着来自同类的重量。刚才，它们还在海中瞬息千里，却在渔船上止步了。

　　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渗入鱼身。盐来自海岛北部的盐田。平日里，盐隐藏在海水中，在阳光的照耀下，海水蒸发，盐凝成了结晶。海岸堆起的盐山，成为海湾一带的制高点，一抬头就能望见。盐山已包围了海湾，雪白的山顶出现在窗口，在船桅之间，在忙碌的渔夫身后。常年的堆积，盐山渐呈险峻之势。到了正午时分，盐山白而亮，打开窗户，就会看到那些奇异的晶体层层交叠，光华缭绕。人工堆积的雪峰之上，传递着阵阵寒意。

　　粗盐苦涩，还掺杂了泥沙，不堪入口，只能用来腌渍。船中的渔妇长久劳作，手指浸在水中，泡出了褶皱，又浸了盐水，晾干后皮肤开裂，沟壑中露出血丝，稍一用力就会渗出来。盐山的脊背横亘在她肩上，风中飘散着咸味，在水盆中投入一把盐，盐粒消失，可以看到盐融化后的浑浊烟雾，经阳光一照，便在水中无处遁形。

　　鲳鱼在暗处风干，薄暮时分，船家的孩童拿了两条干鱼，在船头玩耍，在他的双手之中，各挥舞一枚菱形的银片，当做匕首，做出击刺状，在空中挥舞，劈开迎面而来的风。手指碰掉了鱼鳞，亮银的身子当中缺了一块。正在兴酣之际，他的母亲出现在身后，将鱼收回，孩子的后脑挨了一掌。

　　船后的桶里装着盐。落在盐上的灰尘，遮住了晶体的光芒，仿佛脏了的雪。顽固的灰尘，原本是海岛上的火山灰，它们无处不在，沉积为海岛，不甘坠落，又在风中四处飘散。暗淡下来的盐，显得格外狼狈。在船上，人们照样使用这种盐，它们裹挟的泥土，难以融化，在锅底积了厚厚一层。

　　一场大雨足以使盐山消融。雨点落下时，盐厂工人出动，蚂蚁般细小的队列出现在海湾，众人铺展开黑油布，所过之处尽变为黑色。有人爬上盐山，雨已经来了，他迎着斜坡向上狂奔，卷成圆筒的黑油布倾泻而下，终将盐山锁闭。阴云之下，雨滴明亮，东南季风送来的雨水浇灌着海岛，黑色的盐山哗哗作响，在夜里也能听到它的形状——峰顶响声微茫，如在云端，低处响声急迫，宛在眼前。睡梦中的盐山忽远忽近，雨水不知疲倦，向下冲刷，盐山浓黑油亮，盐的颗粒在沉睡，外面的世界喧哗，混沌一片，都与它们无关。

　　暴雨过后，黑油布揭掉，仿佛乌云退却，盐山重新闪烁白光，海滨一带格外明亮，栖在海滩上的海鸥受到惊吓，飞上了半空，在盐山周围盘旋。对海鸥来说，盐山是难以理解的人造之物，也是飞行时留意的标志物。忽明忽暗的山体，给海鸥带来巨大的困惑。几只海鸥从云端降下，它们平伸双翼，滑翔着掠过了海滩上的浅水，落在礁石之上，齐刷刷地回过头，望着那片突然出现的白光，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