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犬吠。石子入湖,溅起一个簇新黎明。
拉开窗帘,曙光如金耙齿探进房间,把暗处的东西往窗台处搂。清凉如蜗牛,在夜的某刻顿住,不再上爬,顺着自己的黏液玩起了滑梯。吸了一宿夜的气息,木门回归沉重,推开,对面人家的墙带着绿得湿沉的倭瓜叶子撞进来,扑到面前,叶间黄花绒绒,淡淡素香扑鼻。白蝴蝶愣了一下,翅膀迟疑,不知道该选哪朵花歇脚。
“水豆腐欸——干豆腐——换豆腐欸”,那个推着自行车卖豆腐的人适时出现,一嗓子,喊开了半条街的门,“等会儿啊!”“舀豆子去!”这家门里的女人应一句,那家女人接着。抱柴,提水,点火,做饭。
母鸡咋咋呼呼,菜园边刨两下,又钻到草棵儿里,一副忙碌样子。猪食槽比猪还饿,碰到墙上,“咚咚”地响。
母亲往灶膛添柴,扒拉锅里的菜,粥米香顶了房梁。姥爷扛起了锄头,上工的父亲推出自行车。
榆树盯着自己的影子被阳光冲得很长,猪圈上窝着。影子一寸一寸往回缩,终于完全缩到了地面,那个姿态令榆树觉得舒服,看着影子往自己的根底钻。
晌午头,姥爷睡着,鼾声有一搭无一搭。母亲在对面的房间里窸窸窣窣忙着做些针线活。我坐炕上,串椿树浅绿色的翅果,一片挨着一片,成串,当作项链挂在脖子上。“冰棍——冰棍嘞——”苍老的声音传过来,嗓门不高,悠悠长长,穿街过巷,落进沉寂的院子。我和二分钱一起弹了出去。
那个瘦小老头接过钱,递过一根冒着凉气的细长冰棍。一股细溜儿的凉甜钻进肚里,我也开始冒凉气,成了个冰小孩。
眯缝着眼,抬头看天,晒得发白的屋檐在湛蓝天幕下显得更近。阳光亮烈,不远处的两棵树上,叶子怕被燎着似的,每片都蜷缩着身子,整棵树也蜷缩着。
躲在叶里的蝉得了势,“吱哇——吱哇——”叫嚷着,长一声短一声,不歇不休。整个村子都被蝉声叫得小了。午睡醒来,葫芦瓢探进缸里,舀出一瓢水,咕咚咕咚灌进嗓子。井水里泡了大半天的黄瓜凉得透,“咔吧”掰一截,照着瓜肚儿咬一口,半个房檐都绿了。
太阳略远,风又大些,下晌了。女人们三五成群坐进树荫里,织网补网。梭子在手底下翻飞,变长的网花,缠到脚上。我也拿着母亲的线板子学织网,缝衣的线,三下五下缠成一堆乱麻。
阳光把对面人家的北山墙涂成了金亮亮的赤红色,树叶子在枝头沙拉沙拉地和着风的节奏轻响。牛羊要入圈了,人喊马嘶,村巷间一下子热闹起来。它们踢踏着过去,尘土飞扬,各种牲畜的气味裹挟而来,直到走远,才慢慢偃旗息鼓。
茄子豆角凑在簸箕里,晃着红紫绿光。西红柿卤面里的蛋花好大一朵。呼呼噜噜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两碗面下肚儿。院子里接二连三传出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放下碗筷,人们摇着蒲扇来到街巷间,说话唠嗑的细碎声响让人觉得安稳。
夜擦着眼皮来了。
星星在空中聚会,个个眨着眼睛喋喋不休。一弯新月悄然爬上天幕,屏气凝神偷听着周遭的消息。蛙鼓一阵一阵响起,稻子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扬花,哗哗的流水声不停,水田里绿意葱茏翠色欲滴。园子栅栏外,葫芦花精神抖擞,像白色的小喇叭。几个女孩子追着赶着在街上跑,手里举着刚掐下来的花枝子。“扑楞鸽扑楞鸽吃花来,大的不来小的来”,大家喊了一遍又一遍,一声落了一声又起,花都累了,扑楞鸽还没飞过来。淘气的野小子们不玩这个,他们“藏猫儿”“顶架子”,忙着展示用不完的力气,还有的喊了父亲或者叔叔、哥哥,三五成群,说着笑着,下河洗澡去了。小鱼们听着这些动静,躲到水草长长的叶片下面不肯露头。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起来,满天的热,一扫而光。
姥爷拿出早就编好的艾绳,盘绕着放在大门口,划根火柴点着。烟袅袅而起,满院煳香。我满头大汗跑回家,坐到姥爷旁边,他一下一下摇着扇子赶蚊虫。等到他把故事再讲上一遍,小村又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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