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如遇儿女谈婚论嫁等家中大事，摆桌设宴时，定会找来一两个“陪客”。因为找“陪客”陪客人喝酒，是乡里最高的礼仪。当然，素日里，若家中来客，偶尔也会找个“陪客”来把酒言欢。但能得到如此礼遇，必是家中稀客或贵宾。

 老家有几亩闲地，平日里没时间打理，荒废了几年，去年在地里栽了果树，真是找了活儿干。这段时间，抽空就往老家跑，不是锄草就是打药。干活的家什都搁置在老屋里。老屋闲置，一把钥匙在手，回来先进家门取家什，傍晚收工再送回来，然后驱车近百里，返回现在的家。

 那日傍晚，收工返回老屋，放好工具，就开始返程。心里想着，如果娘在，就不用如此来去匆匆了。开着车，慢慢行驶在大街上，忽然看见发小、一直交情不错的老同学，在他家临街的院墙边，正挥着镢头刨土起垄，不知准备种什么。开车走近，停车打招呼，问在种什么？他停下活计，靠近车窗，说正准备种上两垄苞米，同时邀请我住下吃了饭再走。我忙摆手示谢，说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家吧。接着开动了车，告辞时眼睛的余光，扫了眼大门开启的院子，院落里有炊烟弥漫，他的母亲肯定在灶前给他做饭呢。

 一路开着车，一边想着老同学真是有心人，他住在离老家十多里的镇上，抽空回家，在门前的院墙外种两垄苞米，并不是希望有多少收获，我当然理解他的用心，他是让喜欢独居在村里且尚能自理的八十多岁的母亲，在日子里有个景儿观，有个活儿干。天天看着那些苞米，为它们施肥，为它们除草，看着苞米的个子长高，顶端长了穗头，腰间绣了棒子……想想老人坐在大门前，不能出门下地了，还能看到庄稼的成长，日日有着对庄稼的观望。对侍候了一辈子庄稼的老人来说，这是件多么开心的事情。

 我们两家相距不是很远，我母亲在世时，经常相互串门聊天，同学的母亲很跟时代步伐，同学早就给她配备了手机，很让周围的老人羡慕，包括我的母亲。而我却没能让我的母亲在有生之年用上手机。尽管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说，有个电话拿着，有个事儿啥的方便联系。直到母亲去世多年，才慢慢理解，给儿女打电话，是无数独居家中的老人的一件心事。

 那天，同学的母亲给他打电话，说家中的一个电灯不亮了。同学那段时间业务繁忙，很久没有回家，当时也抽不开身，便打电话给他族亲里的一个兄弟，让他过去给看看。不久，那边回了电话，说电灯的开关坏了，还说电线都老化了，该换换了。

 同学第二天请了半天假，下午还要回去上班。他先在镇上买来电线和电灯开关，坐着通往村子的公交车回了家。同学说，当时没有事先电话通知老娘，真是让老娘得了个意外惊喜。看她在儿子面前忙前忙后，显然是想儿子了。同学一到家就开始忙着检查线路，换了电线，换了电灯开关。忙乎了半上午，也并没在意母亲在忙些啥，只是答应中午吃了饭回去，显然母亲在为午饭做准备。家里的冰箱里鱼肉齐全，同学为老人备的东西，老人一时吃不完，也许老人不舍得吃，总爱留着等儿子回来再吃。

 同学干完自己的活儿，洗了手，开始和母亲一起做饭。母亲让他清洗水盆里的一条大鱼，他一看是自己在开春捎回来的那条鲜鱼，便埋怨母亲为啥不早趁鲜吃了。一边埋怨一边清洗，发现不对劲，这鱼软塌塌的一洗就破了身子，怎么一点不新鲜？今春才冰上的啊。一边的母亲，看出了他的疑惑，做错了事似的小声对他说，这鱼冻得硬硬的，一时化不开，她放锅里蒸化的，让鱼变得半生不熟的了。还补充说，怕他急着回去，怕晚了饭。母亲的一席话说得同学心里酸酸的，懊悔自己刚才的埋怨，决定下午不回去上班了，就在家里陪母亲好好吃顿饭。于是，他拿起手机又请了下午的假。

 当娘俩忙乎完，把精心准备的四个菜摆在炕桌上，母亲说，“下午不上班了，喝点酒吧？”“喝点。”同学回应。母亲又忙去橱柜里找酒，同学端坐在炕上，看着老人矮小的背影，心里早已五味杂陈。看着他迟迟不去动筷子，母亲又说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话。“给你找个陪客，陪着你喝？”他愣住了，顿时泪水盈目，他的母亲，日久不见，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了贵客，喝酒竟让外人来陪。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

 这就是在门前为母亲种下苞米的那个同学，在一次电话聊天里对我的倾诉，让我听了唏嘘不已。都是因为我们陪伴老人的时间太少了，所以我们在至亲眼里成了稀客，成了贵宾。但我还是很羡慕同学，家中还有个老娘。也常感慨老家的俗语，“一分地要个场，一百岁要个娘”。

 我的母亲已离世十年，听了同学的讲述，竟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母亲在世时，我每次回家，一样被当成客人的待遇，她总是询问着我想吃什么，而且总是无意间遇见她怔怔看我的眼神，这才忽然明白母亲想念儿子的心情。而如今母亲不在了，每次回家，心里也总是空落落的，倍感怅然。因为我已看不见自家的院落里飘起炊烟，再也捞不着吃母亲做的可口饭菜了。也难怪那日和同学告别时，看他家的院落里飘出了炊烟，禁不住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