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

　　凝视，不仅可以培育兴趣，而且可以逼近真相。凝视，对于优秀历史学者而言，无疑是一种本能。福楼拜说：“要使一个事物变得有趣，只需长久地凝视它。”罗兰巴特在构建“符号王国”时也谈到凝视的力量：“凝视将客体抽离出现实，将之推上具有符号学外观的语境，以及启发人静穆思索的层面……凝视成了一种努力逼近美学的行为。”

　　著有“滇西抗战三部曲”即《1944：松山战役笔记》《1944：腾冲之围》《1944：龙陵会战》的军事史专家余戈，在长时间流连于中缅边境丛林地带进行田野调查、研究抗战中最为惨烈也至关重要的滇西战场之际，眼光被一座桥——惠通桥深深吸引住了，从而开始对这座桥的专业化的凝视。2024年6月，其新作《惠通桥之战》一经出版就好评如潮。这本书不仅内容独到、文笔精炼，而且装帧精美、令人爱不释手。2025年是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在这个节点阅读这本书，便具有了别样的意义。

　　桥，在历史上尤其是战争史上往往非同一般，自带神奇色彩。余戈之所以凝视惠通桥，不惜殚精竭虑地为其“树碑立传”，盖缘于他无数次凝视这座桥之后，浮想联翩，引发出对桥的深刻认知。他写道：“战争叙事似乎都离不开一座桥。如美英盟军‘市场—花园’行动中那座‘遥远的桥’——莱茵河阿纳姆大桥，雷马根大桥，日军强迫英美战俘修筑的泰缅铁路‘桂河大桥’，南斯拉夫游击队炸毁的塔拉河大峡谷之桥，越南战争中的杜梅大桥、清化大桥，更不用说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泸定桥、卢沟桥、鸭绿江桥、清川江桥、长津湖水门桥……道理说来也很简单，现代战争离不开交通线。道路中断，也许还有绕行的可能；失去一座桥，就可能遭遇军事术语中所说的‘绝对障碍’。因此，对于一座桥的争夺，往往决定着战争的胜败。”惠通桥之所以重要，最终成为中国抗战转危为安的转折点，意义就在于此。1942年5月5日，随着一声巨响，巍然耸立在波涛汹涌的怒江上的惠通桥轰然断裂，击碎了侵华日军东进昆明、重庆的美梦，为两年后中国军队的反攻埋下了伏笔。惠通桥，不啻一个生死攸关、绝处逢生的叹号。

　　回望八十年前取得胜利的那场全民族抗战，也许不能疏漏隐藏在滇西大山深处的惠通桥。凝视惠通桥，其实就是凝视以这座桥为舞台所上演的历史大剧。全面抗战爆发后，为突破侵华日军的围困封锁，中国军民不惜代价在短时间内修筑了滇缅公路，横跨怒江的惠通桥就是这条“用手指头抠出来的生命之路”的咽喉要冲，战略地位不言而喻。1942年到1945年，滇西战场乃至滇缅战场，或直接或间接都与这条路、这座桥息息相关。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征，就是通过这条路、这座桥前往滇西和缅甸。由于当时控制缅甸的英国殖民者配合不力、蒋介石及其军事指挥中枢的紊乱，众多将士将鲜血和生命抛洒在异国他乡，书写了中国抗战史可歌可泣的一页。远征军余部的一部分去了印度改编为中国驻印军，两年后参加大反攻凯旋；另一部分撤回中国，被日军追到怒江边上的惠通桥。马崇六中将指挥工兵炸了桥，彻底粉碎了日军从云南进攻大西南、觊觎“战时陪都”重庆的图谋。

　　余戈的《惠通桥之战》堪称当下微观史著述的佼佼者，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这座桥被赋予了历史/命运‘转折点’的意义。但我对作论文讨论意义毫无兴趣，我还是喜欢讲故事，而这个故事的核心，只是1942年5月一个月内发生的战事，因此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获得了最高‘像素’的呈现。”在他的笔下，人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大和细致入微的刻画。惠通桥被炸断的前后，日军在栗柴坝对手无寸铁的无辜中国民众进行疯狂屠杀的恶行，守土有责的龙奎垣、龙绳武之流趁乱纵兵抢劫甚至纵火的丑行，底层小吏和不法奸商对逃难华侨的巧取豪夺乃至图财害命的劣行，反映了山河破碎的危难关头人性不堪入目的一面。与此同时，大敌当前，爱国官兵和民众的表现可圈可点，如益群中学校长寸树声感人至深的“最后一课”，腾冲沦陷时主官不战而逃，县自卫队分队长纳其忠、护路营排长李炳仁率部英勇抵抗，直至壮烈牺牲。

　　惠通桥断裂之后，怒江以西落入敌手。两年后中国军队反攻，通过重修的惠通桥与侵华日军再次交手，将士们浴血奋战，终于收复失地。

　　作者简介：陆安，青岛市教育科学研究院二级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