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强
艾玛长篇小说《观相山》第3章。春水馆小宝找人缠斗范得慧,程凌云惊讶于邵瑾冲出来保护范得慧的勇气,称“好人会有好报”。法学博士邵瑾先是想到得慧的妈老曹(丈夫范松波的前妻),接着莫名其妙地想到法学家王宠惠,他和胡适、蔡元培一样主张好人参政和好人政府,后来做了北洋政府代总理,受命组阁好人政府。邵瑾有些气馁地告诉程凌云这个好人政府仅仅维持了两个月零六天。程凌云则赶紧“收回这张没用的好人牌”。这是小说的一处关节。小说人物的日常生活,同更深广的历史做了对位法的处理,小说的时空感骤然增大。文中出现的米塞斯、波普尔、奥威尔、马克思以及《美丽新世界》,构成人物的复调,一条没有详说的隐线。
邵瑾虽然怀疑“好人好报”这种或然逻辑,但她努力向一个“好人”的伦理生活看齐。苏格拉底说,好人不会受到伤害。但善却是脆弱的,犹如努斯鲍姆所说,“成为一个好人就是要有一种对于世界的开放性,一种信任自己难以控制的无常事物的能力,尽管那些事物会使得你在格外极端的环境中被击得粉碎,而陷入那种环境还不是你自己的过错。”从《观相山》来看,我们不妨将善视为一张巨大的网络,每个人都是这网络上的一个节点,他们的行动则是各种因缘中延伸出来的时间线条。首先是个人的品性,被环境所熏染但并非完全被环境所决定。犹如范松波自陈,“我没有变坏,一是本质好,二是因为松涛唤起了我的责任感”。其次是共同生活的人保持彼此的善意。为了维持脆弱的善,必然要求共同生活的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恋人、夫妻之间如此,父母和孩子之间如此,朋友之间也是如此。范松波处理打人事件有个眉目才敢告诉邵瑾:“松波小心翼翼地看着邵瑾……”另一方面,即便小心翼翼,变幻不定的世界也可能让人暴露于危险的偶然:“爱这个事没法教授,不管父母如何小心翼翼,如何操碎了心,孩子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把人生路上该走的弯路都走一走,把该吃的苦都吃一吃,有的甚至一步都不少走,一口都不少吃。”
共同生活的人之间的感应是难的。去云城的火车上,范松波感慨“觉得为人父真是一道类似霍奇猜想、黎曼假说之类的难解的题”。很多时候一点善意仅仅停留在我们的内心,没有机会彰显,即便可以释放,可能也要被第三方中介,比如邵瑾更多时候是通过松波来关爱得慧。春水馆事件之后,得慧感应到她的善意。范松波赶到云城专程看望得慧,她告诉爸爸:“‘那时我可恨邵瑾了,恨她伤了小叔的心,恨她抢了我爸。不过,’得慧说着笑起来,‘那天在八大关,她冲过来想保护我来着。天呐,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跟人打起来,怕误伤了她。范老师我说句心里话啊,’得慧伸手挽住了范松波一条胳膊,‘你老婆这人不错。虽说她和小叔没成,可和你成了啊,肥水没流外人田,还给我生了个弟弟,挺好、挺好的。’”。芸芸众生之间,邵瑾、松波却建构起一个小而牢固的爱之共同体:“他们都不是会谈恋爱的人,他们只是在平淡的生活里努力去爱而已。而平淡是生活的真理……他们生活是很轻松的,是一种精神和心理上的轻松,背靠背的生活,彼此信任,却又不过分依赖对方。一点点开心的事,就能令彼此十分快乐。”在不确定的环境中,如此朝向对方的爱已臻于完美。尤其是邵瑾,她会催促忙碌的范松波给得慧和爷爷打电话,以尽到他对子女和父母的义务;换房时她会坚持要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因为考虑到得慧和爷爷有可能过来住,正是她的经营让他们的网更有韧性。
再次即陌生人之间的善意。到了云城,范松波夜不能寐:“对孩子们,他实在是知之甚少,无论是对得慧,还是得安。他这个爹,当得可真糙。他们看上去是在他身边波澜不惊地长大,每一天都普通平常,但他们经历过什么,作为父亲,他到底知道多少呢?好在,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们都还好,他们遇到的,也还多是好人。想到这里,范松波的心里便对这世界充满了感激之情,好像世界里真有个什么力量在默默地照顾他。”世界的总体力量向善,陌生的好人们也在帮助他的孩子成为好人,这种看不见的力量同样是不确定的,却是一种善的不确定。
除了麻木,情感时间可以简单地再分为积极的爱的时间和负面的怨恨的时间。在云城,范松波忠告得慧“永远不要带着怨恨去生活,要是总带着怨恨生活,最终会伤害到你自己的。”邵瑾和范松波都喜欢电影《何时是读书天》中那种悠长的爱,此时间结构能更有韧性地维系善的脆弱性——那种短暂的、即兴的爱,“在美奈子与槐多深沉悠远的爱面前,仿佛不值得一提”。当范松波从妙一那里得知,“现在小观画的画,有一点松涛的味道了。范松波听着心里甚觉安慰,好像这世上与松涛有过关联的那一部分,又活了过来。”
《观相山》没有为我们提供一颗无比坚硬的宝石,它为我们编织了一张善的时间之网,暴露于人世的大海,像一张反复使用的渔网,凌乱,缠绕,难以厘清,似乎马上要被丢弃,但是延伸,有韧性,能守护各种各样的善良。
作者简介:冯强,青岛大学副教授,青岛市首批签约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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