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波涛

　　在万事万物的有限与时间的无限之间存在着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张力：时间的无差别“风化”作用让“意义”的意义成为一个难题。为了对抗这种矛盾或者缓解其所带来的存在式焦虑，人们发明了传记，只为在时间的巨流中留下一座浮标。在著名作家赵德发的新作《黄海传》中，就可以看到这种努力：给空间性的黄海一个时间性的定位，让时间的不可捉摸与空间的可观可感在文字中交汇成一张黄海的“使用说明书”。从此，黄海不再苍茫孤寂，而是“升华”成人类象征体系中一个符号性的独立文明主体。

　　《黄海传》这部特殊的传记文学作品，在继承三大传统的基础上呈现出三种鲜明性质，建构了完整立体饱满的“黄海魂”。

　　《黄海传》通史地传统，呈现出扎实的科学性。传记的突出特征是现实性或真实性，尤其需要科学的创作态度，这也符合我国史传、舆地写作的悠久传统。此书在科学性上令人印象非常深刻。一是写作的专业性，这在不同章节有不同体现，如第一章“亘古沧溟”中大量地理学术语以及地理演化的阐述，第二章“蓝海帆影”、第三章“风云激荡”中对历史史料的大量引用与细致考据，第四章“巨变种种”里的众多经济数据。二是视角的全面性，关注到了其自然属性、人文属性和经济属性，这让《黄海传》既是黄海自然传，亦是黄海人文传、经济传。三是内容的可靠性，作者不仅采购了大量专业著作，更在数年间“从长江口走到了鸭绿江口”，沿黄海西岸考察了一圈。作者把这场创作比作一场“古法煮盐”，在我看来，所谓“古”是相对于现在的“笨”，而这种“笨”其实是治学之“实”；所谓“煮”则是指此番创作之“繁”，而正是这种“繁”，才更见作者创作之“诚”。

　　《黄海传》通文学传统，呈现出浓郁的审美性。赵德发创作过很多小说，而作家之创作是要以审美为追求以区别于其他文字产品的，这也是传记和传记文学的重要区别：传记不必求审美，而传记文学不可无审美。文学的审美性在《黄海传》中体现在结构、语言与资源化用之上。就结构而言，目录即是一大亮点：书分四章“亘古沧溟”“蓝海帆影”“风云激荡”“巨变种种”以及题为“望洋兴叹”的“尾声”，对仗押韵；而每章各小节的小标题又字数相等，呈现出精致的结构美。传记之语言很容易显得干枯，但《黄海传》之语言可谓典雅，遣词造句精炼流畅，略显古风而不失于生涩，颇有以“诗笔”作“史笔”之意。失败的传记往往会沦为资料汇编甚至堆砌，然而《黄海传》避开了陷阱，寓旁征博引于从容叙述之中，信手拈来的史料被自然而然地娓娓道出，不突兀、不生硬、不啰唆，浑然天成、俨然一体。总之，精巧的结构设计、老练的语言运用、娴熟的文字技巧，为《黄海传》增添了闪耀的美学光辉。

　　《黄海传》通哲学传统，呈现出强烈的思辨性。传记写作之难在于把握传主和作者的关系，如若传主完全吞噬作者，作者便成为传主的“传声筒”；如若作者压过传主，则违背了传记的写作伦理。在《黄海传》中，赵德发的处理方式是在尊重传主前提下，设计了多维度的深度对话，从而让纪实性传记呈现出哲学意味。

　　一是人海对话，中华民族讲究安土重迁、耕读传家，然而也有“蓝色”的一面，黄海沿岸的华夏儿女很早就与海洋展开互动，《黄海传》生动记录描述了先民从黄海获取资源、在黄海锤炼性格、向黄海追问存在的漫长“对话”。二是古今对话，《黄海传》时间跨度宏大，写出了黄海从亘古到当下的沧桑岁月，客观上形成不同时间段之间的纵向对话，揭示出黄海及沿岸演变的自然规律、历史教训、未来之路。三是中外对话，相对于太平洋黄海是“边缘海”，相对于东亚黄海却是“中心海”：位于中国、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之间，甚至可称为东亚“内海”。在这片“内海”之上，东亚三国展开了几千年的文明对话，比如中国的“鉴真东渡”，朝鲜半岛的“箕子移民”，日本的“遣唐故事”，以及一系列战争。《黄海传》中，“它”（黄海）是主角，而“我”（作者）也多次出场，形成“主体间”的哲学对话。黄海见证了东亚汉字文化圈形成与发展，一部黄海史就是一部东亚文明交流史，其中蕴藏着丰富的历史哲思、民族哲思、文明哲思。

　　赵德发在“后记”中写道：“我想，黄海恒久，万古澎湃，而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在短短的生命中，能与黄海结缘，为黄海做传，是我人生一大荣幸。”所谓“万古澎湃”中的“匆匆过客”，就是“生也有涯而时也无涯”之焦虑，这种焦虑无法终极解决，但至少在此书的创作中得到了象征性的超越。赵德发所言的“荣幸”，是因为他其实并没有“匆匆走过”，而是把黄海纳入了史地、文学、哲学这三大文明传统之中，真正描绘出了黄海的灵魂面貌。所以山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海洋大学温奉桥教授才会说：“不知黄海有无海神，如有，会发出欣慰的笑声。”

　　作者简介：张波涛，中国海洋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