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神仙们途经重庆的上空，探头看到云雾缭绕、江水浩荡的山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隐居于此。四季弥漫的大雾，自会让他们在天上人间逍遥来去，丝毫不被俗世的喧哗打扰。地上的人们挥汗如雨地吃着火锅，吸溜着小面和酸辣粉，在巴山夜雨中扭亮了灯盏，呼朋唤友地去茶馆里吃茶，将琐碎的家常天长地久地絮叨下去。身轻如燕的神仙们，则在半空里自由穿梭，风雨无阻。人间与仙境，被浓雾隔开，互不干扰。

　　就在热烈的琐碎中，我瞥见一小片寂静的人间。它隐匿在我所暂居的高楼背后。这是一座长满绿色花树和果树的老楼，三角梅铺满楼顶，又从半空中高高垂落，将裸露的水泥变成蓬勃的绿色丛林。这时节它们收起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橙的白的花朵，只用绿色装点着清冷的冬日。几棵盆栽的瘦削的橘子树，一边在冷风里眺望着远处缓慢前行的江水，一边思考着行将逝去的一年，有多少果实沉甸甸地挂满过枝头。一株两米多高的白兰，将夏日所有洁白的清香全部忘记，只优雅地探出身去，注视着此刻薄雾缭绕的人间。不远的阁楼上，一群静默无声的鸽子，被忽然间响起的汽笛惊飞，在半空中自由地盘旋片刻，随即落回人间，化作休止的音符。

　　这栋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老楼，有着简单干净的红砖墙面，遒劲茂盛的黄桷树环绕四周，让它更显古朴沧桑。午后，黄昏还未抵达，一切都悄无声息。孩子们尚未从学校归来，老人们则在躺椅上昏睡。完全敞开的阳台上，衣服湿漉漉的，带着主人双手的余温。这一小片空地，是世俗生活从客厅向窗外的诗意延伸，一览无余地呈示着家家户户私密的一个部分。四楼三户的人家，守旧而且节俭，锈迹斑斑的老式脸盆架上，放着古老印花的红色双喜搪瓷盆。秋衣秋裤宽松肥大，软塌塌的，不甚讲究，却有着慵懒的舒适。一双鞋子随意地摆放在水泥台上，一只朝着昏暗的客厅、一只向着隔壁人家瘦高的木槿。拖把斜倚在栏杆一侧，青苔沿着拖把长年积下的水渍，爬满红砖的缝隙，又流到石棉瓦材质的雨搭上。隔壁人家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花朵。他们将不大的露台变成空中花园。棕榈，蒲葵，绿萝，三角梅，扶桑，多肉，橡树，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仿佛在开一场临近岁末的盛大演唱会。一阵风吹过，枝叶婆娑起舞，彼此热烈地爱抚。

　　走出这片时光静止的居所，就在细雨飘落的大街小巷，临街的茶馆和火锅店里，人们正举杯碰盏，谈笑风生，用另一种热烈的方式，消解着人生烦恼。肥肠鱼店丰满圆润的老板娘，上锅前先将一碟瓜子满满地端上来，让食客们说着闲话慢慢地嗑。长凳有些凉，一圈人坐上一会，喝酒聊上半天，鲜美的鱼肉吃上几大碗，门外涌入的冷飕飕的空气也就热了。再喝上一壶热茶，棉服就可以脱了，高高地堆在凳子上，任其吸附着饭馆里的高谈阔论和麻辣鲜香。

　　隔壁猪肉店的案板上，膀大腰圆的老板正麻利地剁着猪排。割完肉的老太太，提着三斤精肉，两斤小排，一包猪耳，背着手，缓缓走出店铺。门口地上两个摆在纸箱上的硕大猪头，正眯着眼，仰着鼻，竖着毛发，立着双耳，看向昏黄的天空。老太太走出去两步，忽然停下来，回头盯着沾满血迹的猪头看上一会，微微笑笑，继续前行。

　　我沿着山坡慢慢向上走，银杏树叶一片片飞落脚下，又亦步亦趋地跟我走上一程。人们把自己裹在衣服里，沿街嗅着饭馆飘出的香味，去猎取一天最后的吃食。我走了许久，最后，在一个拐角处停下。多年未曾相见的朋友，正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等待我的到来。

　　面前沸腾的火锅，足以代替一切冗长啰唆的解释。一杯甘润柔和的诗仙太白酒，也纳阔了漫长的时光。毛肚，鹅肠，肥牛，黄喉，郡花，腰片，鸭血，豆花，魔芋……一片片放入滚烫的锅里，等着色泽变暖，从火红的热汤里捞出来，蒜泥蚝油中轻轻打个滚，将它们全部送入肠胃。此刻，什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都可以忽略，我只要酒肉穿肠，风月无边。

　　微醺中扭头看向窗外，只见落叶飞舞，满城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