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耀辉

　　马碧静何许人也？乃是居于大理古城的一位小说家，女性，回族。《带你去看秋天的稻穗》何许书也？乃是马碧静新近推出的作品集，收入了她最具代表性的11篇中短篇小说。

　　马碧静自带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气息，在我看来是那种高攀不起的奇女子。有缘与她相识，是拜鲁迅文学院所赐。在那个萧瑟之秋，我们一起在鲁院第4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习了两个月。于是，我得以听她吹埙、看她烹茶、陪她神侃。几番接触下来，在我骨子里存活了几十年的一个偏见，竟被她用埙音、茶气和快言快语给打了个粉碎。在那之前，我以为那些传说中为小说艺术而殉道的人们都只不过就是个传说而已，而那以后我知道我错了。她曾一再在班上说起过：“为了写小说，这十多年来我已死过四次，正准备再死一次。”人说猫有九条命，爱猫成痴的碧静同学想必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古人讲知人论世，说的是要想真正理解作品，得先去深入了解作者的生平与个性。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似乎是有资格对碧静的这部集子品头论足的。然而当细细读过之后，我却不无尴尬地发现，自己自信得也太盲目了。

　　这11篇小说中，《201房客》《错觉》《大鱼》和《苦行僧》是在鲁院时就读过的，记得我当时还曾和碧静讨论过其主旨、手法等。我以为她的小说都是这样的荒诞风格，所以在拿到集子的当天读过《惊魂戏》后，内心禁不住有点儿窃喜——嘿嘿，看来碧静小说的锁钥就是“荒诞”二字，如果说前几篇作品中还只是偶或能见到贝克特、尤涅斯库的倒影，那这一篇《惊魂戏》简直就是表明了要致敬阴魂不散的皮兰德娄了。可是再读下去，我就发现不对了，无论是写中年困境的《左右摇摆》、写老龄之爱的《老年记》，还是写呼啸青春的《叫了只鸭》、写花季雨季的《花斑蟒》，虽然都还套着一个荒诞的外壳，内里却都是各种小人物的无奈与呼号了。再到《一程》和《理想国》，荒诞干脆已为悬疑所取代。这两篇小说的女主人公都是“我”，而令“我”愁肠百转的男主人公一为“深简”，一为“付川”，别看他们有名有姓，还和“我”之间产生了许多纠葛，可他们很可能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而是“我”臆想出来的……怪不得碧静在小说中反复提到加缪、萨特、海德格尔，这就是实打实的存在主义哲学！

　　有位大师说过，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就好比一位魔法师。碧静就是这样的。以上所述种种，别看我说得貌似头头是道，其实并未触及她小说世界的根本“义理”。在她借助“城市形象管控部”“赫拉巴尔故纸堆乐队”等元素所巧妙施出的种种障眼法之下，我们或许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揪出叔本华那满头倔强的白发。作为“钟摆理论”的始作俑者，叔本华把人生比作一个不停摆动的钟摆，说摆到这一头是痛苦，摆到那一头是无聊。如此一来，生而为人，就只能在这左右为难中苦苦挣扎，正如碧静的小说《左右摇摆》的题目所揭橥的那样。

　　那么，该如何摆脱这两难的境地呢？叔本华指出，纵欲只会加深痛苦，只有苦行这一条路可以带人走出泥沼，进入超我无欲的自在境界。不食人间烟火的哲学家当然可以这么说，深接地气的小说家却还要追问一句：苦行就真的那么灵验吗？碧静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在她这部集子里，除却《苦行僧》中的“W先生”，《叫了只鸭》中的“刘汉”亦曾直呼要做一位新时代的苦行僧，可他俩到头来都彻底失败了，只能重新回到纵欲的状态中，去忍受痛苦的折磨。而《左右摇摆》中的“李岗”、《老年记》中的“董芳”，以至《大鱼》中的“拆二代”们，又何尝不都是纵欲不成，苦行也不成呢？

　　显然，纵欲向左，苦行向右，二者都不是正道，碧静只能悄咪咪地再把叔本华送回去。唉，当个小说家也太难了！读到这里，我突然理解了她为什么会说自己已“死过四次”。

　　好在对碧静来说，每次死去都会迎来一个辉煌的复活。这从中篇小说《带你去看秋天的稻穗》中可以窥见一斑。这篇小说应该是碧静的心头好，不然她不会拿它来做书名。它固然获得了《啄木鸟》杂志2021年度“我最喜爱的精品佳作”奖，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当在于其主人公深得碧静之心——这位片儿警“小罗”既不纵欲，也不苦行，只管走在生活的正道上，带你去看秋天的稻穗，一任风儿在胡同口左右回旋。

　　真正的小说家都是敏感的，他们的写作大抵是为了“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祝愿碧静的这部小说集会有更多的人看到，给那些正在纵欲、正在苦行或正在纵欲与苦行之间徘徊的人们带去一抹安慰，也带去一声发自深心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