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生
有些食物消失了。
秋之时节,崂山北九水蜿蜒的山路上,凉风习习,清溪潺潺。一辆微面停在山道旁,一位中年山民在一棵老树上摘果子。车门大开的车厢里,有多半篮无花果、小半篮黑色的果子,忍不住伸手摸了一颗黑的,放进嘴里。是软枣!久违的滋味!崂山的软枣个头大,若搁在四五十年前,此物多串成糖球沿街售卖,价格比山楂糖球要便宜,比山药蛋糖球略贵。小孩子们都买得起,也爱吃。如今,软枣和山药蛋是稀罕物,城市里软枣树的影子,也难觅其踪了!
无花果,少时的美味,那年月,小孩子兜里没几分零用闲钱,无花果属于好吃又可以不花钱吃到的水果。我的姥姥家和奶奶的邻居家,都种有一棵多产的无花果树。所不同的是,邻居家的无花果,要偷偷地摘,够不着的果子,还要爬上人家的墙头,有些提心吊胆。姥姥家就不同了,可以光明正大地攀上树,蹿上房,边摘边吃,大快朵颐。只是偶尔会踩碎几页房瓦,让老人们对我头疼不已。
我对桑葚的感情很深。小时候,桑葚和无花果一样,爱吃,也不花钱。桑葚夏天结果,无花果稍晚些时日。胡同口邻居家在屋东头并排种了三棵桑树,是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地。北边的一棵,光长叶,不结果,邻居家养了蚕,专吃它的桑叶。中间的一棵,结紫色的桑葚,甜如食糖;南面的一棵,结乳白色的桑葚,甘饴似蜜。吃口上,白胜于紫。那真是好东西!
七十年代经常吃一种炒面,现在很少见到有人家食用了。炒面,并不是炒的面条,是炒面粉。那时候面粉也分等级,特一粉、特二粉、标准粉、普通粉种种。平民百姓一般炒的是普通粉,有时还加一点黑面,即是等外粉。炒面用一口八印大铁锅,燃柴,面中会添上一点红糖,干炒,火候比较难把控,炒至七八成时,面香弥漫厅堂。那是童年的家的味道。炒面炒熟后,用开水冲着吃,极黏稠,喷喷香。奶奶尤精此道。
我自小跟着奶奶爷爷长大。奶奶原藉胶州,嫁至青岛。她生于宣统元年,长相清秀,手极巧,亦擅女红。奶奶的强项,是会做各种面食,馒头卡花枣饽饽,包子饺子擀面条自不必说,二月二的炒棋子,五月端午包粽子,七夕节烙饽饽榼子,槐花饼、烙单饼,发面饼,她总能变着法子,把并不富裕的家庭伙食,尽可能调节得有声有色。她的拿手面食,是烙葱油饼,奶奶叫“样子饼”。样子饼两面起焦,饼芯摸上油盐,撒把葱花,煿熟烙透后,层次分明,空口吃,连掉在桌上的焦屑也不浪费,味极美!
靠海吃海。小时候印象中的海货,是各种冰鱼,以带鱼鲐鲅小杂鱼居多。有一年国营菜店后院里进了一卡车对虾虾头,售价仅三分钱一斤,少有人排队问津。对虾头沒油水!那时一年到头,常吃一种盐渍小鲭鱼干,至多一拃长,扁平状,细刺多而密,极咸,空口吃不得,太齁人。家里多是将鲭鱼干蒸着吃,熥上一遍又一遍,很下饭。到了冬天,将鱼干支在炉圈上,烤着吃,烤出鱼油,烤干烘焦,连刺也能下咽。如今生活好了,咸鲭鱼干也随之遁迹于市。
六年前的一个重阳节,我随文联大沽河釆风团行至墨邑老城,晚餐落座在友人的一爿农家小院,朋友端上来一笸箩飘着葱油香气的面食,直抵肺腑,样子饼!我忙不迭地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全然不顾吃相。这是一张真正的样子饼,虽时隔四十多年,但完全是熟悉的奶奶的味道!一刹间,我的眼泪跟着就要流出来了。
但寄遥遥桑梓地,春光灿灿抱梅枝。我们是失去故乡的一代人,只能把出生地当作桑梓地。奶奶勤巧的手艺,成就了我对故乡味蕾的记忆,有了有迹可寻的家乡味道,家乡念想,家乡情愫,不然,我们的灵魂将如何安放是好?
我想念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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