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良
我的生命,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与河流缠绕不休。那蜿蜒的水脉,如同大地清晰的脉络,也如同我命运摊开的掌纹,清晰地显示着来处与归途。生命的起点深嵌在鲁中大地葱茏的怀抱里,更确切地说,是依偎在汶河温润的臂弯之中。汶河上游,沂山苍莽的东麓,离沂山十几公里开外,便是烟波浩渺的仙月湖,这也是我童年梦境里最辽阔的倒影。
在汶河岸边,我吮吸着带水腥气的空气长大。整整二十多个春秋,汶河的水声是我日夜不歇的摇篮曲,它的波光是我瞳孔里最早映照的世界。后来,命运的小舟载着我顺流而下,漂向一百多里外的安丘县城谋生。有趣的是,县城依旧枕着那条日夜流淌的汶河。再往后,生活的洪流又将我冲向了更大的城市潍坊。我在潍河西岸安营扎寨,地理在此显露出奇妙的隐喻:滋养了我前半生的汶河,恰恰就在此地与潍河交汇,最终携手奔向渤海。那入海口,便是如今声名鹊起的“潍坊天眼”,像大地朝向苍穹睁开的巨眸,凝望着河流带去的泥沙与故事。
如今,我的栖身之所,便在白浪河湿地公园的氤氲水汽旁。你或许会问,白浪河与老家的汶河有何瓜葛?有,绝对有。近年一条几十公里的水渠和隧道,直接连通了安丘汶河上的牟山水库与白浪河水库。兜兜转转,我依然依偎在汶河温润的怀抱里。
时光荏苒,孩子们如同羽翼丰满的鸟儿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一个落在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北京,另一个栖息在运河终点杭州诗意盎然的西溪湿地。一条古老运河,坚韧如丝线,一头系北国雄浑,一头牵江南婉约,我的血脉就在这丝线的两端跳动。这奇妙的对应,常让我在静夜沉思:河流的密码,是否早已悄然刻进家族的基因?追溯记忆的源头,已记不清具体哪年夏天,懵懂无知的我,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扑进了汶河的怀抱学会游泳,仿佛生来就属于那片清凉。
每年清明刚过,料峭春寒尚未完全退去,河边的垂柳才怯生生地吐出鹅黄嫩芽,沙滩还带着冬末的微凉,我们一群野孩子便迫不及待地甩掉笨重的棉衣,赤条条地冲向河水。初春的河水,是刺骨的针,猛地扎进皮肤,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和倒抽冷气的声音——但旋即,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席卷全身,淹没了那短暂的刺痛。
一年四季,除了寒冬冰封河面,其余的日子,汶河便是我们的王国。在浅滩里笨拙地狗刨,扎猛子捞指头长的小鱼,翻开河底光滑的鹅卵石捕捉惊慌的河蟹。更多时候,是在岸边金黄细软的沙滩上赤脚追逐打滚,用沙子堆砌城堡和梦想。河水将我们洗濯,阳光为我们披上一层黢黑发亮的“铠甲”。河滩上的笑声、水花里的尖叫、追逐时扬起的沙尘,混合着阳光、河水和青草的气息,构成了童年最纯粹、最浓烈的底色——一种近乎原始的快乐,带着野性的自由,沁入骨髓,成为日后行至何方,心头都无法抹去的一抹亮色。
童年时,我常常爬上村前的龟山向西极目远眺。视线尽头,便是连绵起伏、黛青如墨的沂山群峰。尤其清晰可见的,是“歪头崮”北侧,刀劈斧削般的悬崖,在阳光下泛着冷峻的光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和威严。那时,心中便埋下了一粒种子,一个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决心:长大了一定要走进那座大山,去触摸它的岩石,聆听它的风吟,探寻瀑布的源头,解开笼罩心头的神秘面纱。
这决心像藤蔓在心里疯长。回到家,便缠着裹着小脚的奶奶,央求她讲沂山的故事。她一辈子困在方圆几公里的土地上,沂山对她也是遥远而模糊的存在。她故事库里的沂山,是乡野传说的渊薮,是狐仙鬼怪出没的世界。她讲得绘声绘色:山里的狐狸如何修炼成精迷惑路人;夜晚的乱葬岗又如何鬼火飘荡冤魂哭泣……然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关于“酱鱼”的传说,它就发生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地方,就是后来的“蒋峪”。
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奶奶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缓缓流淌:很久以前,两个南方商人千里迢迢来到潍坊北海贩运鲜鱼。夏日炎炎,鱼虾极易腐败。他们想出了办法:扁担两头各挑一个竹篓,一边装鲜鱼,一边装海盐。一路不停加盐腌制保鲜——这分明是打着贩鱼幌子,行贩卖私盐的勾当,透着底层百姓在夹缝中求生的狡黠与无奈。
两人挑着重担从寿光羊口回南方,穿越昌潍大平原,走进了层峦叠嶂的沂蒙山地界。当行至沂山脚下一个小村落时,天色已如泼墨般漆黑。人困马乏,只得寻了家路边小店投宿。店主健谈,遥指西边黑黢黢的巨大山影自豪道:“二位客官,西边这座大山,乃是天下‘五镇’之首的东镇——沂山!都知道五岳之尊是泰山,咱东镇沂山的地位同样尊崇。你们真该进山看看,那景致,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店主把沂山描绘得天花乱坠:古木参天,飞瀑流泉,珍禽异兽,云雾缭绕如仙境。更提到险要之地“黑风口”,正是《水浒传》里李逵挥斧杀虎处!两位商人心驰神往。
次日拂晓,两人背上干粮踏上了进山之路。他们寻到东镇庙,焚香叩拜后匆匆向沂山深处进发。山路崎岖,林木渐深。沿着清澈山溪逆流而上,初入山时风光旖旎醉人。走了大半天,耳畔水声如闷雷滚动。转过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道巨大瀑布如同银河倒泻,从高耸入云的百丈悬崖飞流直下,水流撞击深潭激起千堆雪浪,水雾弥漫升腾,在阳光下幻化出道道彩虹。轰鸣声震耳欲聋,气势磅礴。两人被眼前大自然的雄浑伟力深深震撼,久久驻足。
到了瀑布之下,沿溪路径被绝壁阻断。他们折向西北钻入更加幽深的原始森林。林中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光线幽暗。走了许久迷失方向,忽然又听到熟悉的潺潺水声,循声披荆斩棘,竟再次找到那条山溪——原来它在山林中潜流一段又露出地面。继续奋力向上攀登,终于在林木掩映中看到古朴的法云寺。寺旁清泉汩汩涌出,泉水清冽甘甜,泉边石碑上刻着“圣水泉”——这便是真正的汶河源头了!两人掬水痛饮,甘甜清冽沁人心脾,一路疲惫顿消。
过了源头,两人继续向山顶进发。然而原始森林如同巨大的迷宫,遮天蔽日的枝叶混淆了方向。他们兜转半天筋疲力尽,竟又绕回法云寺门前。更惊异的是,寺门前光滑青石板上端坐着两位鹤发童颜、宽袍大袖的老者在对弈,神态安详超然,仙风道骨。两人忙上前施礼询问路径。老者专注棋局未抬头,随意指了个方向。两人恪守“观棋不语真君子”古训静立旁观。其中一人转头四顾,忽觉异样:周围树叶颜色仿佛由青翠染上淡淡秋黄,定睛看时又恢复青绿。疑是眼花,但黄绿交替景象再次出现。同伴抬头细看也察觉微妙变化,寒意爬上脊背。两人对视惊惧,慌忙对老者深深作揖,仓皇沿来路逃下山去。
好不容易回到山脚下投宿村庄附近,眼前景象却让他们如坠冰窟:村庄位置依稀,但记忆中的旅店消失无踪,代以陌生房舍与面孔。惊疑中走进另一家旅店打听。店家听完描述后极度震惊:“听村里老人讲,那是百八十年前的事了。传说村里曾来过两个南方鱼贩,寄存行李和鱼在店里结伴进山游玩,说好当天就回,结果一去不返。寄存的鱼放久臭得发酱了。村里人都说被狼虫虎豹拖去吃了……后来人们就叫这村‘酱鱼村’,慢慢演变成‘蒋峪村’。”
两人瞬间明白:“仙界一天,人间百年!”在法云寺前观棋片刻,山外已是沧海桑田。巨大的悲凉和茫然淹没了他们——即便回到千里之外的南方老家,恐怕也物是人非,子孙后代不识他们这两个“古人”了。天地之大,竟已无容身之所。当晚暂住店中,长夜漫漫思绪万千。翌日清晨,他们做出惊人决定:重回山中“仙境”。
两人跋涉上山再寻法云寺。寺门紧闭蛛网密布,昨日对弈青石板空空如也。推门而入,殿宇佛像犹在却空无一人,积满厚厚灰尘,早已荒废多年。昨日仙踪今日荒寺,百年光阴仿佛一场幻梦。两人相视而笑心中澄澈:冥冥之中,这荒废古刹便是最后归宿。他们就地取水洗净尘埃,互相剃度换上寺中破旧僧袍。从此晨钟暮鼓青灯古佛,在隔绝的沂山深处伴着圣水泉淙淙声念经打坐,了却尘缘,参透“山中一日,世上百年”的玄机。
这个故事经由奶奶的口,深深烙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它给巍峨神秘的沂山,增添了一层时光交错、仙凡莫辨的奇幻色彩。当我终于长大走进沂山,站在百丈崖下感受飞瀑震撼,在古木森森中寻找法云寺遗迹,抚摸东镇庙斑驳碑刻时,童年的传说与眼前现实交织,更添一种难言的沧桑与厚重。
如今坐在白浪河湿地公园长椅上,看夕阳将河水染成金红,听晚风拂过芦苇沙沙作响。我知道,我依然在沿着河流走。这河,既是眼前粼粼波光,也是记忆深处永不枯竭的泉源,更是血脉中无声流淌、连接故土与远方、过去与未来的隐秘通道。它承载着仙月湖的倒影,百丈崖的轰鸣,童年晒黑的脊背,以及那个关于时光错位的古老传说。
最终汇入的,不是渤海,而是生命深不可测的宁静与苍茫。沿着河流走,便是沿着记忆的河床溯源而上,在时光的波纹里,辨认自己最初的模样,也接受那永恒的流逝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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