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洪海
地瓜切成小方块,加水煮熟,叫做地瓜菜。两种成分组成,根本没有菜。我吃了两碗还是饿,尽管肚子圆圆地鼓起来,两只手捧着肚皮晃了晃,漉漉水声,听得真切。抬头看天,太阳刚到山顶,距离晌午还很遥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分辨得出那个人在奔跑,隔得近了才发现那是我的表哥。他把手藏在身后,让我猜他的手里有什么。铅笔橡皮小人书,我猜了好多都不对,他让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一只油绿的苹果在他的手里,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我感到眼睛放出神秘的光彩,整个院子充满光辉。
“可能有农药,洗干净吃了吧,给你的!”表哥把苹果塞到我手里,水缸里没有水,不能清洗,我拿着苹果飞快地在袖子上蹭了两下,咔嚓一口咬下去,浓郁的果汁渗出来,真甜啊,我的天啊,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没舍得马上咽下去,我在享受那种愉悦的感觉。突然我的腿被晃动,我低头看,那是我的弟弟,他用短短的嫩乎乎的手指,指着我手里的大半个苹果。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把苹果递给弟弟。
弟弟比我小五岁,牙齿还没长全,那年他才三四岁。他把苹果递给我,示意我喂给他吃。我小口咬下一块块苹果,自己把难以咀嚼的果皮吃下去,留着果瓤给弟弟。
表哥一直没有离开,他注视着我们吃完最后一口。他紧闭着嘴巴,一直没有说话,我清晰地看见他的咽喉上下移动了几下。表哥经常给我好吃的好玩的,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棵大树,一座山岗,高大伟岸。
下午,我肚子痛起来,一开始隐隐作痛,后来是剧烈疼痛。我的腰弯下来,用枕头顶着肚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哼,我没有把病情告诉父亲。父亲是个医生,在我们当地很有名气,那时候觉得父亲也很平庸,药汤很苦,打针很痛,针灸很酸麻,什么都不喜欢。
夜晚很漫长,屋里又冷又黑,不知过了多久,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让我忘记了身体的存在,一下子就能跳到房顶上去,也能去很远的地方,玩腻了,就回忆过去的事情,从很小到今天,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什么面孔什么打扮,十分清晰,就像正在发生的过程。
后来觉得心力憔悴,什么都不愿意想,脑子思维就停止。时间没有了,空间没有了,只看到一种透明的雾气,像黎明的晨曦,冉冉升起。如此宁静,如此舒心,我沉浸其中。
梦醒了,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太阳刚刚升起不久,阳光从窗子射进屋里,桌子上几只白瓷空碗,发散着阳光的光辉。突然腹部一阵绞痛伴随着下坠感,我赶紧跑到厕所,大便夺门而出,疼痛也即减轻。我回身望去,一堆未消化的苹果皮里面盘踞着几只长长的蛔虫。
我对父亲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苹果皮可以充当杀虫药。父亲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把表哥送苹果的事完整叙述,父亲听了,脸色一阵青一阵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水缸里的水总是满的。父亲上坡前看一眼,收工后看一眼,时不时问一句:水缸里还有水么?并且经常叮嘱我,生吃瓜果要清洗,要洗干净!
四十多年后回到故乡小院,老屋早已废弃,院中水缸犹在,内里尘土败叶,外面苔藓斑驳,被遗落在院墙之下。此时父亲逝去多年,表哥已是年逾花甲,尽管身形瘦小,在我心里依然高大伟岸,他的眼神没有因为岁月侵蚀而浑浊,而是依然清澈蔚蓝,在看见我身影的刹那间,一种关爱延展开来,犹如无边深邃的天空!在他的面前,我永远是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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