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强

　　张金凤的纪实散文集《村庄变身记》是2020年青岛市文艺精品扶持项目，由山东省作家协会择优上推，获评2020年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2023年11月，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将这部作品出版。从立项到结项，大概用了三年时间。项目压力的存在督促作者深入反省自身与村庄的关系，自序中她写道，“近年，我的乡村题材创作面临新课题，即怎样融入生活，反映当下。这对我是个挑战。我以此为契机，更多地深入地头去聆听乡土故事，去发现动人的风景，去淘沥生活的金子。作家不是坐家，不是只坐在电脑前的写作者。”

　　项目式写作算是中国一个小的传统。根植于庞大的作协系统，一些作品是以“项目”的方式来完成的，从丁玲、柳青、周立波那一代开始，作家带着任务进入某一个社区“深入生活”，经过一段时间的近距离观察和体会，完成国家的“订货”。这不是一个容易实现的过程，它首先要求作家走向田野，而不是面壁虚构。但即便在一线搜集了足够多的一手材料，也未必能写出有现实感的作品，因为项目式写作要求作家携带某种理念去理解生活，而生活的斑驳多彩、人心和世情的复杂多变可能让这种理念失效，从而降低作品的可信度。

　　《村庄变身记》让我们看到项目式写作的另一种可能。张金凤的老家在村庄——铺集镇位于胶州市西南部，地处胶州、高密、诸城三市交界中心，因其距三州县各七十里，又是明清至诸城的驿递铺，又称“七十里铺”“三七铺”。《村庄变身记》则以胶州村庄书写为中心，辐射青岛辖域的平度、莱西、即墨、崂山、西海岸新区等，日照五莲、潍坊安丘也被纳入进来。全书书写了几十个村庄和人物，其中有村书记、村主任、村干部、渔民、科研工作者、镇长、种植园主、农民歌手、养殖业户、荒山开垦者、非遗传承人、书香使者以及人力经纪等，共计36篇。这些人物是我们这个时代村庄的缩影，生动地告诉我们这些年村庄发生的巨大变化。

　　然而张金凤并不满足于主流叙事，她要写的是村庄的方方面面，不仅是经济方面的，也有精神、文化和科技等诸多方面：《人力经纪》写“经纪”这一城市经济现象进入村庄后引发的人情世故上的不适感；《古风张家楼》则写一位颇具个性的女镇长张胜男，以及改名“达尼村”的大泥沟头村如何成为江北第一画家村。

　　最让我欣喜的是《星光引路》，写在城市出生长大、又做过12年记者的天文爱好者周昆，出于热爱和责任，辞掉工作，卖掉青岛的房子，把所有精力财力投入胶州洋河的艾山，建起了自己的天文台……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星光引路》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村庄叙事，让我们看到村庄除了三农问题，也可以在科学领域有一番作为。“……在天文台的带动下，洋河镇从一个单纯的农业小镇上升为天文小镇。”能在农业和致富问题以外投入，新农村不就应该有这份眼界与心量吗？

　　《村庄变身记》是纪实散文集，张金凤得心应手地把不同村庄、不同人物汇聚到一起，让人欣喜。我的建议是，是否可以在日后增加此类写作的项目集中性，比如能否把《星光引路》扩展为一本书？当然，这需要作者付出更多的努力，比如继续追问周昆为什么放弃了他同样热爱的记者工作，比如学习更多天文学知识，等等。此类案例其实有不少，比如临沂大学文学院教师邢斌用半年时间兼职外卖骑手，并以此作为介入社会的窗口——遗憾的是他没有写成一本书。

　　另外，能否以更为总体性的视野来审视村庄？比如梁鸿的《出梁庄记》，第八章专门写青岛，其实主要是胶州一个叫“万家窝子”的村庄，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村庄的另一面。一次演讲中梁鸿提及她和父亲从河南老家赶到万家窝子，和失去儿子的堂婶躺在一张床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张口。可能这个话就在她嘴边，她一直等着人来问她，但是从来没有人来问她，她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机会来说话。那天晚上我没有拿电脑、录音笔，第二天早上我爬起来，然后就清清楚楚地把她的话打了出来。我觉得到今天，她的话我几乎还是可以背出来的。”梁鸿这段回忆至今让我感怀，因为她记录下我们村庄的另外一种历史。

　　这些年，一种类似于纪实散文的、介于新闻和报告文学之间的非虚构写作兴起，正应了张金凤那句话，“作家不是坐家”。当代作家尤其需要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向更辽阔的田野。无论是作协系统之内还是之外，记录世事人心、书写相对更好的共同未来都是我们无法推卸的责任。

　　（本文作者系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