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2024年春夏，当作家李娟背倚群山旷野，在身边牛羊和狗的欢动中面对因剧集爆火蜂拥而至的关注时，并没有为旧作《我的阿勒泰》的重兴过度惊喜，相反，她坦承自己写作中投读者所好的“讨巧”——

　　田园牧歌式的阿勒泰恰恰契合了当下人们心向往之的生活，如同作家笔下暗恋的麦西拉，“高大、漂亮，拥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艺术的手”，他真实存在，却又过于完美，似与真实世界隔绝……阿勒泰，更像是一处存在于人们精神困顿之外的难以企及的美地，一种理想。

　　从大城市出走、回到熟悉的北疆边地小地方的李娟，找到了她的“阿勒泰”，创造了隶属于她精神维度的“阿勒泰世界”，那里偏远寂静，却拥有缓慢、永恒、闪光的美好。而我们的“阿勒泰”又在哪里？

　　2020年，70后作家徐则臣在《北京西郊故事集》里讲述世纪之交进城青年的“大都市生活”，淡化了所谓宏阔的背景和奋斗的历程，作家想要探寻的是那些没有背景亦没有资本的普通青年的生存状态，选择大城市生活的意义。四年过去，时间改变了世界和你我，而文学总是先一步察觉并关注到悄然发生的时代之变——更多不同代际的写作者开始探讨那些在大城市与小地方之间面临抉择，抑或精神与肉体未能协同的同龄人：远子，“逃离”大城市的矛盾生活；孙频，小镇做题家的生存困境；小昌，失去了确定性的漂泊的“异乡人”……一定要从小村镇到大城市去吗？人们不再沉溺于单一流动性的幻象，每个人都在寻找独属于自己的“阿勒泰”。

　　在城市和故乡间进退维谷

　　远子：“在他们定义幸福的地方，我强调痛苦”

　　不久前来青岛推介新书《光从哪里来》的“非人气作家”远子，谈起十年前他决定正式成为作家前的那次青岛之行：正当面朝大海的他踌躇满志地憧憬未来时，突然接到新疆姐姐的电话，她遭遇了家暴，而远子不得不中断行程，去新疆把姐姐的孩子接回老家……这件事在远子看来就如同他人生的隐喻：由一系列迫不得已的中断和变化组成。

　　在《光从哪里来》这本小说集里，他写道：“严格来说，我从来没有选择而只是被选，就好像你站在地铁门口，车上人很多，你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去，却被人硬生生地推了上去。你回头想看看是谁在推你，却发现身后只有一群一脸无辜的乘客。我常常感觉自己就是被这种不知出处的合力推着往前走，往前走却不知前方到底有什么，反正到了终点站大家都会下车，我就跟在人的后面，假装自己也是一个人。在他们定义幸福的地方，我强调痛苦，作为一个农村人，痛觉显然过于城市化了，这可能就是命运的玩笑。”他用这番话概括这本新书的主题。小说集里的故事，讲述那些有过农村或小镇生活经历的人们，无法融入城市生活、也不能回到原来的生活的精神困境。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远子自己的现实写照。

　　哲学系毕业，过去的十四年，从苏州到北京，南下深圳，回到湖北黄安，又从那里搬去重庆。这中间远子做过婚庆、洗发水测试员、心理学受试员、演员、影子写手、书店店员、文学网站编辑……最终成为职业作家。他半开玩笑地说，得益于当初书店店长要求员工必须阅读每本书的前三页，他成了一个很会写小说开头的人。第一本书《十七个远方》也正依托于17种工作履历写成。不过，最终在2018年，远子和妻子一起带着几十箱书“逃”回老家，这也是小说集《白日漫游》出版的时间，那是一本描写“京漂”文学青年内心世界的告别北京之作。无论是选题抑或作者的现实选择，都刚好契合了“逃离北上广”的热门话题，正是这本书让远子入围了那一届的“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成就了他在大城市鲜为人知的“高光时刻”。

　　书中这样写道：“我必须离开北京，因为我看见地下室的男人仰望天花板的哀怨眼神，看见刚下了公交车的女人跌倒在水泥马路边，看见地铁永远挤满了逃难一般的人群，……我看见高楼、汽车、不停变幻的广告牌和越来越强硬的标语，我看见这些闪啊闪的灯光，忽然意识到我从来就没有爱过这座城市，我看见城市包围农村，中心吞噬郊区，看见十个春天的破产，看见二十世纪过完了还是二十世纪，我看见每个人都穿得那么严丝合缝而我每天都在衣服下面光着身子，我看见这种种病态，到头来却发现只有我自己活得像一个病人……”

　　回到故乡，远子却发现自己像不习惯大城市那样不适应小地方，“在城市我是一个农村人，在农村我却又表现得像一个城里人。在老家的两年，妻子和我亲身感受到了大时代的震动与压迫，也意识到了生活在小地方的悲哀与危险。”于是在2020年底，带着猫、书和几个月大的孩子，远子举家搬到了重庆。

　　在一首名为《谈话录》的诗作中，远子袒露了他敏感又脆弱的心声：“……农民真的热爱土地吗？智能手机似乎带给他们更多快乐，歌颂田园的永远是城市化的诗人。城市是一种思维，是你切入现代社会的唯一方式， 在城市住过的人，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打量植物和家族。城市已经成为你的身体，或者说，城市就是文明本身。对土地的诅咒，是一种关于逃离的教育，是父辈近乎本能的撒旦式洞见。‘改变命运’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无非是摆脱农民的命，是的，农民首先是身份，而非职业。户口已经决定了你的种姓。对农民的蔑视，恰恰是通过田园诗完成的，因为农民并不需要词语。借由乡愁，吹空调的诗人一再确认抽水马桶的意义……”

　　无论在现实还是小说里，远子都是那个深入反思自己出身和人生经验的敏锐的人。在《光从哪里来》这本新书中，他尝试“做自己的人类学家”，用更复杂的语言和情节去探讨一个困顿于大城市和小地方的游走者的经验，他说，写作是他和这个残酷世界之间保留一块自由呼吸的中间地带，“对于像我这种从农村走出去的人而言，发给我们的本来就是一手烂牌，写作或许已经是我能抓到的最好的那一张。毕竟一个人只能拥抱一种命运，所以我也要像尼采所声称的那样，‘热爱自己的命运’。”或许远子的“阿勒泰”并非地域，而是一种包含宿命的热爱。

　　离开大城市寻找安顿自身的“出路”

　　孙频：“命运总是留有缝隙，才能赦免自己”

　　在2024年，孙频连续推出了《白貘夜行》《天空之城》《狮子的恩典》三部新作，合为“小城女性系列”。出走和归来，始终是这位80后作家所关注的母题。此前，她的“山林三部曲”中的阳关山，是鸟兽草木的世界；《海边的魔术师》中的木瓜镇，也是一处栖息着无数植物精灵和众多神灵的边缘之地，如同评论家李敬泽所说，“人少处，万物生”，边缘之地孕育的奇异多样的生命力，是城市文明的反面。而这一次，她的小说重新回到现实中的故乡小城，在那里继续叩问着安顿自身的“出路”，她想知道：一个人要怎样找到最适合自己、最自在的生存方式？

　　在《白貘夜行》中，她讲述结婚、未婚、离婚、恋爱，四种爱情的状态，四个小城女性在20年前被迫生活和离散的小煤城重聚，重聚不影响康西琳冬泳的习惯，她在三个旧同事面前破冰入湖，姿势骇人，这自由的一跃将曾经的美貌丑陋、贫富差距、岁月无情抛至脑后……；《天空之城》讲述上世纪90年代小县城里落地的大型纺织厂带来了现代和工业文明的气息，刘静和刘英两姐妹的个人命运随之起伏动荡，在孙频笔下，县城生活似乎才能彰显中国普通百姓的底色；《狮子的恩典》则是“我”从城市回到小县城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最终回到原点，却并未从此安稳，因为，古街也得拆掉了。老街口的人驮着生命的负重，快镜头一样向后退去、隐没在不远处……

　　小城女性只是孙频想要寻找的“出路”的载体，她们在离乡与返乡的人生抉择中感知世界的轻重。在孙频看来，三部作品中写到的女性，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小城出生，因读书或工作进入大城市，然后在大城市里打拼的女性。若干年后，因某种契机又回到原点。另一类是从未离开小城，有过不甘心，有过抗争，最终与命运达成和解的女性。

　　小说中，她曾用一句话点出小城女性的生命窘境：“小城不适合你，大城市不属于你。”她说，“她们是像我这样永远不想放弃自我、想保有精神追求，在离乡之后漂泊孤独，也是没有归属感的小城女性的缩影。生活在城市的我依然是小城人。命运总是留有缝隙，才能赦免自己。”在孙频的创作自述里，她写到自己一直很难真正去书写城市。始终会觉得自己的根不在城市，难以让城市成为连心之地。与城市“背道而驰”，也是因为孙频对现代文明的审视。她自小生长在县城，生活在熟悉亲切的氛围中间，而城市里孤独、冷漠、疏离与不信任成为人们的常态，疲惫的人们似乎在大城市中无处藏身。她因此开始反思。小说中的人物也自然而然开始在故乡与大城市之间如候鸟般迁徙。小城里的女性故事，集中反映了反思的结果，如她所说：“我对时代夹缝里的人物充满兴趣，他们险峻、幽僻、孤寒，不乏狼狈，如一根针深深嵌进时代的肌理中。”

　　以下每个小说人物都在意义的探寻中记录着时代——

　　暗藏疯狂的“漂泊者”

　　《晚春情话》

　　韩松落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

　　韩松落以其独具西北大地特色的笔触，冷峻地观察、细腻地记录着属于自己的时代故事。六篇小说中，有“出走的李志亮”，突然之间悄无声息地离开熟悉的一切，走向无人知晓的荒野；有“南下逐梦乐坛的少年”，上世纪90年代的乐坛，背负时代流转、命运纠葛的功成名就；有“身陷在桎梏迫切逃离的雷米杨”，也有他梦寐以求的美丽新世界，黄金岁月的虚幻人间；有“父亲失踪”之后，徘徊在回声、空间、游戏纠葛“谜团”中的儿女；有拐卖案背后，背井离乡的一林、内疚自责的母亲……他向我们描述了每个人心里暗藏的那疯狂的一刹那和小黑洞。

　　以幻梦抵抗世界的“受困者”

　　《超级玛丽历险记》

　　陈润庭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

　　90后作家陈润庭的首部小说集《超级玛丽历险记》，充满了机械复制时代的想象——如何追寻一个人消失的幻影；夜色幽寐的酒吧，隐藏着骑士的爱与躁动；纸城堡里，少年的天真和顽固如何褪色；书店里的惊奇空间，时间似魑魅变形……一次追踪、一场探险，游戏拥有无数个结局，人生可被反复试验。无限增长的想象随时链接你的大脑——在每一个瞬间的背后，都隐藏着足够的可能性。

　　作家自言：“我常常穿梭于不同的过去，反刍模糊的记忆，用三十岁的手，淘洗七岁的记忆碎片。有时筛出的，是人之初，性本恶；但也有童真的善意，在人生起点处，兀自闪烁。我尽可能还原世界给我的感觉，还原只有小孩子深信不疑，才能体验到的完整神奇。”他仿佛拥有无人机般的视角，重新把握时人的处境，与处境之中内心的幽微。那属于90后一代独特的时代回忆。

　　拯救城市病人的“追光者”

　　《龙虾，龙虾！》

　　小 珂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12

　　作为新一代城市文学的代表作家，小珂以奇异的视角，对她所生长的城市展开深度探索。《龙虾，龙虾！》堪称当代城市小说创作的一匹黑马，在无可反驳、急剧扩张的现代性下，作者仔细端详着城中各色生活。故事中的主人公每天重复着固有的流程，上班下班赶地铁，他们嘲笑生活却又对不可控的未来怀抱希望，他们是城市病人……而那看起来千篇一律的无数格子间与流水线，仍存在着产生崭新意义的生命空间。钢铁森林的荫翳难免令人迷失、落寞，但人类城市屹立不朽，就像人类精神攀缘向上，而城市追光者永在。

　　与世界背靠背的“行旅者”

　　《世界扑面而来》

　　小 昌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

　　“骰子一掷，世界就扑面而来了”，小昌的写作犹如掷予读者的一枚面向未知的骰子。中短篇小说集《世界扑面而来》透过后现代的叙事，锐利冷峻的语言，勾勒人性难以把握的复杂。七篇小说，七种与世界背靠背的人生体验，无论是归乡旅人的风雨交缠，还是城市漂泊的慢火熬煮，都夹杂着有关爱与欲、痛与悟、生与死的声声吟啸。他写自我，也写时间之流，写空间，也写浮沉其间的人。失去了确定性的“他们”，无一不是我们。这位来自边陲之地的实力派新锐作家以磅礴的创作野心奋力抓取“不确定”世界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