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须现眼帘，寂寞今夜更怀念”——病中写《鲁迅与山本初枝》，体会1936年12月日本女诗人、短歌手山本初枝为鲁迅写下这两句短歌时的悲思心情。这种悲思是无以释解的，如同两个月前的10月19日、得到鲁迅死去噩耗失声痛哭也不能缓解悲思一样。

　　作为热爱中国文化的诗人，山本初枝在日本是寂寞的，她是侵略战争热浪中的逆行者，渴望和平；作为女人，她仍然是寂寞的，常常要航行的船长丈夫并不把妻子的创作太放在心上。但是她在上海的内山书店遇见了鲁迅，并在书店的漫谈会上与鲁迅相知。小鲁迅17岁，她几乎是以晚辈的心情接受这种美丽的邂逅；而鲁迅，则敏感于她的寂寞与天然般的敬重亲近以及少有隔阂的对于文学艺术的相通，并投之以带点师长味道的恤悯。

　　山本初枝最早出现在鲁迅的文字里，是1931年5月31日的日记：“山本夫人赠海婴以奈良人形一合。”奈良人形也叫奈良一刀雕，凿刻勇野，敷以鲜浪细密的五彩，跃动着天真烂漫的生机。此后直至逝世，鲁迅日记中记载山本初枝的信息就有120多条。两天后的6月2日，书店老板内山完造在功德林请客，被邀者鲁迅、增田涉、郁达夫等人之外，还有山本初枝。这是他们的第一次“饭局”。而1932年上海“一·二八”战争爆发，鲁迅全家并周建人一家都躲避在内山书店的楼上避难，同来避难的还有山本初枝与她的儿子。山本初枝后来回忆时，仍然珍藏着这样的镜头：炮火声中，她与鲁迅都各自抱紧着自己的儿子。这样朝夕相处的七天，使他们有了患难与共的时光。

　　战事稍息，山本初枝准备归国，鲁迅便于7月3 日在知味观为山本初枝设宴饯别。5日，山本初枝登门辞行，赠送海婴一辆脚踏车，并向鲁迅求字留念。6天之后的11日，鲁迅便为山本初枝书写下两幅诗作，请内山完造转寄给已在日本的山本初枝。一首录自《为了忘却的记念》：“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另一首是专为山本初枝所作《一·二八战后作》：“战云暂敛残春在，重炮清歌两寂然。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寂然”二字，道出了分别后的寂静与寂寞，平安的祝福也就平实而真挚。挂牵总是双向，刚到日本的山本初枝便写信问候平安，得到鲁迅平安的确信后，她迅即写下一首短歌，这样的诗句同样平实而真挚：“战火分离各东西，鲁迅无恙心欢喜。”

　　信任是人类快乐的源泉之一，这在山本初枝与鲁迅的关系中，再度得到证明。多少在上海寻不到的书刊，鲁迅会托付山本初枝在日本辗转购买，如《版艺术》，即使购重，也要“珍藏”。1934年9月23日鲁迅给初枝的信中说：“《版艺术》日前收到。这本我已有了，但你送我的还是要珍藏，正如富翁不嫌钱多一样 。”鲁迅对他人,尤其是女性的辛劳与济惠，从不忽略，总是设法回报，可谓体贴入微。1932年11月13日至30日鲁迅回北京探母，12月15日便写信向初枝报告：“买来写信用的笺纸，已托内山老板送上两盒，想来你正可用来写和歌……也曾留意想买些玩具送给正路君（初枝的儿子），但没有看到合适的，只好再候机会了。”两盒写诗用的信笺，不知初枝是否舍得用过？初枝为她的老师土屋文明向鲁迅求一幅书法，鲁迅没有迟疑，很快便写下一首《无题》寄到初枝的手上，上乘的诗句与一流的书法，都让其成为珍品——一枝清采妥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无奈终输萧艾密，却成迁客播芳馨。初枝笔名“幽兰”，这枝播芳馨的“清采”，是否就有着初枝的影子？

　　书信成了他们交流与联系的主要方式。书信也成了他们的一面心镜，照见彼此，也照见社会。数年间，初枝写给鲁迅50封信，鲁迅回复26封，至今初枝的信没能留存，而收在《鲁迅全集》中鲁迅的回复，则有22封。信的内容真可谓无话不谈，特别丰富。有对于专制政府的势不两立，“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1933年6月25日）；有关于新搬住处的实况“转播”，“我这次的住处很好，前面有块空地，雨后蛙声大作，如在乡间，狗也在吠，现在已是午夜二时了。草草顿首”（1933年7月11日）；有关于孩子的实时再现，“孩子也患流行感冒，经须藤先生诊治，今天才好。他正在闹脾气，我将你赠送的玩具给了他，他很高兴。你送给他脚踏车的事，他还记得”（1934年3月27日）。从鲁迅的回复我们还可以想到，劝说与期待鲁迅前往日本疗养，是山本初枝信中常有的内容，“我也想看看日本，但不喜欢让人家招待。也讨厌让便衣盯梢，只想同两三位知己走走”（1933年4月1日）。当然还会说到上海的寂寞，从1933年3月1日的“上海仍寂寞”，到1934年1月11日的“上海还是很寂寞”，10个月中，信中竟有5次出现上海寂寞之语，这既是外部环境一副肃杀之气的寂寞，又是初枝离开后的寂寞。1934年，初枝痛苦于丈夫的外遇，并就此询问鲁迅孔子是否也会这样、男人是否都是如此等问题。鲁迅理解初枝的痛苦与挣扎，却又回答得客观谨慎：“君子闲居为不善。孔夫子漫游一生，且带了许多弟子，除二三可疑之点，大体还可以，但如果闲居下来，又当如何？我实在不能保证。尤其是男性，大概都靠不住……”

　　人格魅力与人性的温暖，还有他寄托于庞大精神创造里的爱，以及一个男子所能拥有的最为无畏的勇敢，都深深地吸引着这位异国的女子。从1932年到1936年，山本初枝先后专门为鲁迅写下29首短歌，首首发自肺腑。“鲁迅来鸿多慨叹，著作问世发表难”,“居家在毗邻，鲁迅常与共，相处又相宜，今思尤有幸”……1933年1月，山本初枝家中失盗，鲁迅的手书原件尽皆丢失，初枝异常痛惜。鲁迅知道后，就以轻松的口气去信安慰她：“我的信札之类并无什么价值，随它去好了，偷去的人看了，定会大为恼怒的，于他也确是不幸的事。”后来，丈夫离世，自己又不能让仅有的儿子过上富裕的生活，但寂寞的山本初枝始终将与鲁迅的友谊视为她一生的精神财富，直至她1966年离开这个曾经与鲁迅共同存在的世界。

　　1932年11月7日，鲁迅在给山本初枝的信中说，“倘使双方都出来漂流，也许会在某地相遇的”。如今，两颗都在天地间获得了自由的灵魂，是相遇于高山还是相逢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