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女作家林棹不久前凭借小说《潮汐图》摘得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这部初刊于《收获》就令文坛震动的新作，单行本不到一年销量已破四万，目前正在加印中。林棹气质新鲜的“南方写作”所引发的，不仅是对其独特文本自身的关注，也让人们重新聚焦当代女性写作。

　　译林出版社瞩目汉语文学未来的“现场文丛”书系，继出版陈思安的《活食》、三三的《俄罗斯套娃》、王苏辛的《马灵芝的前世今生》、朱宜的《我是月亮》等新世代女性作品后，今年又推出了杨知寒的东北故事集《一团坚冰》，这位90后女作家也成为继班宇、双雪涛、郑执之后“东北文艺复兴”的接力者；人们熟悉的70后女作家林白，则进行了新的文本实验《北流》，注疏笺的体例和长诗《植物志》的植入耳目一新；身为80后文学旗手的笛安，以一部《亲爱的蜂蜜》，从自身的生养经验出发，书写同代人的成长小史；自称“倾诉欲茂盛的吉普赛女人”的王梆，以一部《假装在西贡》继续她的跨国界女性生存境遇的记述……

　　每个时代都拥有自己的文学记录者，而当越来越多的女性写作者凭借清奇文字进入大众视野，制造2022年度文坛胜景，文学彰显出更为巨大的感性力量，细腻探寻未曾抵达的险要。在那里，女作家们正如王梆笔下的女性，赤脚蹚入生活的洪流乃至泥塘，却乐此不疲，以丰饶的生命体验打破记忆与想象的边界，带读者走进她们与时代合契的独特而瑰丽的新世界。

　　从熟悉的地域风土出发，展开记忆与想象

　　宝珀文学奖给《潮汐图》的颁奖词写道：“想象瑰丽，文字清奇，以巨蛙奇幻冒险故事折射、反思历史转折时刻的突破与局限。从变形寓言到生态大观，从帝国巡游到海底奇遇，林棹调度各种文类，形成独特叙事风格，为当代中文写作带来突破；全作巧妙运用粤语方言，尤为一大特色。南方书写是中国及世界文学的重要主题，《潮汐图》从南方启航，驶向南方以南的未知境遇，为读者开启无限想象空间。”

　　小说创作，总有作家自己所谙熟于心的地域，即便是虚拟的故事也总会流露特征鲜明的风土民情。在《潮汐图》中，主人公，一只雌性巨蛙从珠江水域出发，周游列国，魔幻、寓言、博物学汇聚珠江，近代广州则是小说的地理缘起，作家本人也说过，广州时间的浓，空间的深，蕴藏着小说创作的源头，所谓幽深之处有宝藏。而出生在深圳的她，自幼每年都会回广州探亲，对于这座城市也有着特别的情感归属。

　　犹如《繁花》，《潮汐图》也未能免俗地运用了诸多方言土语，在雅正的国语官话，英伦翻译腔中，粤语同构了斑驳的语言图景。不仅如此，林棹还在创作谈中透露，《潮汐图》的灵感萌发，缘于一幅几百年前的广州外贸画，不仅为她提供了描写城市历史场景的细节，也让她在一瞬间看到了珠江永恒的面容，并由此开启了一段珠江追逐之旅。

　　比之《潮汐图》的南方叙事，90后新锐杨知寒的《一团坚冰》则是冰天雪地里的东北故事。实际上，创作这本小说集时杨知寒并不在东北老家，而是已定居杭州十年。那些熟悉的地域风土，或许只有在离开反观之时，才真正具有了想象的空间、追忆的冲动和价值。

　　“冰雪”是《一团坚冰》收录的九个故事里的关键要素。同名短篇《一团坚冰》的“坚冰”，在文本中是东北常见的冰雕，而藏不进火种的冰雕，也成了主人公“我”的人生自况：“我没见到那个我希望中的高明工艺，谁又真的能在冰块里藏进火种呢？那违背物理学，不过美妙的事，都是有违规律的。”《大寺终年无雪》中，李故逃学躲进庙里，冬天最大的修行就是扫雪。然而扫寺中雪易，扫心中雪难，李故和“我”，其实永远也走不出自己心里的那场雪。整本书的故事基调，在《虎坟》里缓缓道来：“按说十一月不该下雪，但那是别的地方，他们这里，四月也下雪，冬季总是漫长得过不完。”冰天雪地里的每一个故事，都游走着与命运抗争的个体。

　　与东北作家的“铁西三剑客”班宇、双雪涛、郑执相比，杨知寒的独特在于女性的细腻，她总能找到一个细小而隐秘的切入点，使故事从时代、地域中脱颖而出，个性中透着共性。

　　杨知寒作品中几乎都是类似的东北小城故事，而之所以选择这些东北特色鲜明的小城作为小说的背景，杨知寒说是因为在这样的城市里，人的心理节奏会慢一些，他们会抱守一些和现在的观念不同的东西，很执拗很孩子气，而这种东西，将会越来越珍贵。从网文写作到纯文学的严肃小说创作，杨知寒地域写作的“野心”就隐藏在这些冰雪小城里。

　　踏入生活的泥塘，活出爱与倔强

　　当杨知寒在江南怀想东北老家冰雪中的旧人旧事，“伦敦漂”王梆《假装在西贡》中十个短篇里的女性们已经蹚入了生活的泥塘。她们不论脚踩南方故土、英伦他乡还是未来废墟，都在生活的泥泞中活出了自己的爱与倔强。

　　杨知寒东北风雪里多的是人世严寒中行走的隐忍者，如同一团坚冰，他们很难保有内心的火种，但冰块里留有微光，一片灰败里总有生机在酝酿……王梆故事中的人物（女性居多）则多了一份抗争的姿态，低头踟蹰间猛一昂首的振奋。

　　在《假装在西贡》这个同名短篇中，女主人公“我”游走在变质的、冷漠的城市空间，用最消极的姿态与社会生活对峙。虽身处斗室，坐在电脑椅上，靠着幻想依然能浪游西贡。“在椅子上睡去，果真有一种坐着椅子前行的感觉。山里到处是迷雾，双手反扣在椅背上，双脚连着四根木腿，艰难地移动着。”逼仄晦暗的房间一隅和赛博世界的第二人生合并成主人公的真实生活，吉光片羽间，生活的真相浮出水面。

　　著名翻译家、汉学家韩斌评价王梆的短篇小说：不仅文字漂亮，诗意而动人，还富有想象力，亦不失黑冷的幽默。“这些故事，穿越文化和地缘的边界，带动读者去看待现今世界， 以及女性的处境和思考。”无论是伦敦邂逅故事、伤心小辞典、黑童话、网络世代的社交观察、冷酷的平行宇宙……都展示了王梆对当代都市的观察与表达能力，她带我们去往万花筒般的世界，而我们并不知道旅程的目的地是虚拟的异域风景，还是我们的内心。

　　王梆曾不止一次提及她笔下女性的决绝，“无论周遭环境如何芜杂，龌龊，我笔下的大部分女性，都秉持着这样一种姿态生活：无论她的枝干被压得如何低微，她都保持着一种唱诗般的、上扬的姿态。”她说这与她的经历息息相关，“有段时间我一贫如洗，自觉可以为任何小费做任何事情，但其实谋生是有一个水位的，我必须像一头豹子那样，时刻把头抬出水面，不管如何精疲力竭——因为我见过那种抵抗不住沉溺的诱惑而下坠的生活。作为一位女性主义者，是否一定要过那样的生活，是否还有其他选择，成了伴随我一生的命题。”

　　在一次采访中，王梆特别提及了王小帅的电影《地久天长》。她说：人们喜爱那种《地久天长》式的、忍隐、和气而圆润的女人，期待速效的、与伤口和解的、能反映广大生活的艺术，而我的作品几乎全是相反的，它们总是不打麻药。英格兰恬美的乡村生活，也未曾让我变得静好起来，这可能是我的宿命。”

　　经历阅历与思想的“远游”，回归当下

　　不久前，黎紫书、笛安和张怡微进行了一次主题为“远游与回归”的线上交流。三位成熟的中文写作者的创作路径虽不尽相同，却都经历了某种阅历与思想的“远游”。黎紫书曾旅居各地，现下过着马来西亚—美国的生活；笛安曾留学巴黎；张怡微曾在中国台湾读书。当然单纯地理意义的“远游”未免偏狭，而建立在此基础之上，当代女性书写视野的广度和深度或许就在潜移默化的文化碰撞中悄然增长。此种改变与突破，无论是在黎紫书的《流俗地》，抑或笛安的《亲爱的蜂蜜》，张怡微的《四合如意》中都可见端倪。

　　前两年，人们在黎紫书的《流俗地》中看到不同人物携带的不同文化因素在同一时空中融合展现，这让她的小说变得更加复杂、丰沛、幽微。

　　《亲爱的蜂蜜》可以视作笛安全新的创作面向，这源于她成为母亲后人生角色的转变。她将生活体验投射于书写之中。从处女作《姐姐的丛林》开始，笛安勇于拓展自己写作的边界，在“龙城三部曲”中，笛安追溯了一代人的成长，《南方有令秧》探求历史写作的可能性，《景恒街》触及都市生活的浮沉，透露她探索未知领域的书写欲望……而在《亲爱的蜂蜜》中，笛安敛起锋芒，以不断丰富的阅历与历经沧桑的淡然，书写生活的琐碎，呈现了成人世界的理想愿景，以及对勇敢、尊重、真诚、包容、同理心等价值的关怀。笛安步入日常，积聚平淡而动人的生活瞬间，并将隐于其中的真情悉数写入小说，这是小说在这个物质主义至上的时代，带给读者的一抹温柔想望。

　　《四合如意》则是以十二首曲牌名连缀而成的十二篇故事，张怡微全新释放的“人间烟火”聚焦当下青年一代——他们伫立在科技更新，财富神话的年代，在表情包、弹幕、播客、直播构建的电子丛林中表达自我、分享经验、传递情感，在不安、怀疑、欲望的纠缠中寻踪、辨析生活的真相。每一篇故事都是真实世界的生计与虚拟世界的历险。成长，在故事中得以曲折地落成。

　　阅历与思想的“远游”，最终是为了回归当下，以更加真切深入的体验观照内心。对于作家而言，则体现为不断地自我创造与突破。批评家李敬泽给予林白《北流》的评价足以表明她所实现的突破，他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经历了沧海桑田。这个沧海桑田不仅仅是作为故事，也不仅仅是作为叙事，而是作为一个人类的经验。如何在人类经验中，像普鲁斯特那样在回忆中保证生命的饱满，林白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很大的题目。这个题目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也有助于我们理解此时此刻中国小说面对的新的可能性。”

　　同样是从最为熟悉的地域风土出发，书写作家故乡北流的《北流》除了同样应用方言土语，却采取了后现代式的麻花结构。小说由一首长诗作为引子，正文则由“注卷”“疏卷”“时笺”“异辞”“尾章”“别册”等部分组成，其中还嵌入“李跃豆词典”和“突厥语词典”的条目。不仅打乱了时序，也将多重主题弥散开来，使作者的表达更加隐晦多义。同样在经历了阅历与思想的“远游”之后，林白创造了被她称为无限的容器的独特的小说体例，《北流》成为她文学创作的新的里程碑。

　　最后，再说回林棹，一次采访中她分享了自己的五本书书单：西蒙·沙玛的《风景与记忆》，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温弗里德·塞巴尔德《土星之环》，马尔克斯的《族长的秋天》，斯蒂芬·莫斯的《鸟有膝盖吗——鸟的百科问答》。阅读的广博可窥一斑。阅读，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远游”呢。

　　《俄罗斯套娃》

　　三三 著 译林出版社

　　自称“长三角地区最懒的小说写作者”三三的短篇小说集。晚年与旧爱重逢者、黎曼函数的研究者、一场家宴的参与者、收到补天者求救信息的人……进入人生循环的人们，寻找着“脱轨”的瞬间。三三直指生命的孤独本质，也给从深水中上岸的人们带来疗愈。

　　《马灵芝的前世今生》

　　王苏辛 著 译林出版社

　　收录了王苏辛二十五岁之前创作的六篇小说，林白盛赞“想到托卡尔丘克”。城市变成鸟飞走、男人变成雕像、护城河的鲤鱼暗藏怪病、地下的声音真假莫辨……她以先锋叙事和奇绝想象，书写平凡生活中的“怪诞故事”。

　　《活食》

　　陈思安 著 译林出版社

　　作家、诗人、戏剧导演陈思安的故事集。看似平静的生活里埋藏着难以察觉的“危机”，不可剪断的亲子羁绊、异样的爱情、对成人世界合理性质疑的瞬间……这些和小脚趾被桌角绊倒一样，时刻都有发生的可能。化用史航评论《黑处有什么》时的一句话“走过危机四伏的日常，我们都是生活的幸存者”。

　　《亲爱的蜂蜜》

　　笛安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以单亲妈妈崔莲一与熊漠北的爱情发展为线索，以男主人公与崔莲一女儿蜂蜜的互动为基调，探寻成年人心灵与情感世界的维度。小说中孩子像一束光，照亮成人丰富庞杂的世界。